“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1992年,葫芦娃的故事传到了北村,北村大小葫芦们遭了殃。半大小子们组成扫荡队,沿着各家各户的院墙,寻找葫芦娃的踪影。孕育出葫芦娃的葫芦品种,北村人称为丫丫葫芦。丫丫就是小的意思。这种小葫芦造型可人,一大一小两个圆肚,又天生一个歪嘴,萌态十足。丫丫葫芦成熟后,掏空肚子风干,可以做储物罐。小孩们用来装糖豆,或者龙虎仁丹。夏天时候,拴一根红绳,坠在扇子上。
丫丫葫芦是玩物,北村人栽种得少。北村人更喜欢栽种另外一种葫芦。这种葫芦长成后形似大柚子,根株比丫丫葫芦粗壮很多。北村人懒得给它起名字,就蛮横地称之为大葫芦。大葫芦藤蔓粗壮,生命力相当旺盛,随便浇几瓢水,沃一些饭渣,就能攀援出一大片。人们沿着院墙,用木棍竹竿搭起架子,葫芦藤蔓就缠绕上去。大葫芦叶子舒展,像一扇扇大象耳朵,层层堆叠,遮光蔽日。北村俗语说,葫芦架下好乘凉。北村人防止小孩来捣蛋,会把丫丫葫芦和大葫芦栽在一起。丫丫葫芦叶子小,个头小,藏在大象耳朵里,小孩们很难发现。
北村长势最好的一架葫芦,在东沟里刘斋家。北村地势西高东低,一条水沟从南至北穿村而过。西边称西坡上,东边叫东沟里。刘斋家老屋就在东沟沿上。这条水沟是1970年代挖掘的灌溉工程。每年春夏之交,五莲山区的墙夼水库会放水下来,从东沟流入村后两个池塘。刘斋家葫芦栽在沟沿上,这里水土丰茂,葫芦藤爬满土墙,坠着十几个大葫芦。大葫芦成熟后,壳硬质轻,锯成两半,可做水瓢。贾宝玉对林黛玉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个浪漫的瓢,真身就是大葫芦。青葫芦锯开后,直接风干会萎缩,需经水煮熟。两半青葫芦在沸水中沉浮,褪去青白变成黄色,晾干后产生了弹性,水瓢才结实耐用。北村人说,人如葫芦,未经水煮不成瓢。
初夏时节,葫芦渐渐膨胀出个头,鼓起了大肚子,但皮质尚且脆嫩。这个阶段的葫芦可以做菜。匮乏年代,人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种食材。葫芦削皮刨丝,用来打蛋汤,味道不让丝瓜。但葫芦口感更脆生,类似时下盛行的莴笋,较丝瓜是另一种风味。夏日傍晚,葫芦架下葫芦汤,一锅清白好纳凉。葫芦蛋汤不是最好吃的葫芦菜。葫芦馅包子才是绝味。葫芦丝一般搭配粉丝做馅。先用精盐杀去青涩感,再用香油、猪油、大豆油调味。面皮需用酵母粉发酵,这样蒸出的大包子,皮白馅绿,粉丝透亮,一口下去,满口流油。那种植物嫩芽的芬芳,是初夏独有的味道。
刘家老屋大葫芦架上藏着丫丫葫芦,北村葫芦小兄弟们都打探好了,但没人敢去刘家摘,因为老屋里关着一个疯女人。她是刘斋的媳妇,患有精神分裂症。刘斋是北村班子成员之一,职位是保管员,负责保管村委小金库。刘斋是打算盘的能手,他读到了初中毕业,在北村属高学历人士。他还在北京当过三年兵,是北村人口中那种走南闯北的人。刘斋身材细高,一米七六,模样出众。当兵回来后,斋总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衣打扮都很讲究,是远近闻名的俊青年。所以,斋二十岁左右那几年,隔三差五就有媒婆来登门。
刘斋娘择亲家很挑剔。家里穷不要,独生女不要。如果女方有姊妹,年龄太小也不要。她心里算盘打得响,不能让亲家赚了便宜,给自己家添了负担。刘斋娘常说,我们家斋不愁媳妇,今天放出话去,明天人就得排起队。斋从北京当兵归来,很反感媒婆说媒这套老思想,自己处了一个对象。那几年,县里在五莲山区修建墙夼水坝,各村镇青壮年轮流到工地出夫。出夫,就是每家出劳力,修建公共工程。1960年代到1990年代,许多大型水利、公路工程,就是这样修建起来的。斋在工地上恋爱了。
北村有两个干活的好把式,一个是老邱,一个是斋。老邱有蛮力,能单手攥着车把,举起小推车。小时候学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我脑中蹦出来的项羽,就是老邱的样子。斋的特点是灵巧,擅用巧劲。在墙夼水库工地上,用小车运土石方,斋从来没翻过车。小车工需要搭子。一男一女。女的拉车,男的推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队里的姑娘都争着跟斋配对。谁跟斋搭伙谁轻松,因为斋会使巧劲,不用拉车的多出力。况且,斋人长得又利落,白衬衣扎在腰间,像高粱秆一样笔直,单身姑娘们都动心思。斋的初恋就是水库工地上的小车搭子。
初恋模样长得好,同样是初中毕业。北村人话说,人家识文解字。当年,姑娘能读到初中的很少,大多数都只有小学程度。初恋的家庭也符合斋娘的条件。父母没灾没病,两个哥哥都已成家,没什么拖累。很快,这对情侣就谈婚论嫁了。春天时候,他们领了结婚证,准备在腊月农闲时办喜事。意外发生了。姑娘经常腿痛,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诊断说是骨癌。媳妇有癌症,这下不得了,斋娘作了起来。他逼斋退婚。斋一开始很执拗,犟着要给对象治病。斋娘一哭二闹不管用,开始表演上吊。一天晚上,斋娘把自己挂上了葫芦架。斋发现及时,没闹出人命。
斋娘跋扈。斋从小就很听娘的话。经此一吊,斋狠下心退了婚。斋娘气终于顺了,又开始给斋物色对象,但她发现情况变了,媒婆们不再上门了。人们都说斋娘太跋扈,闺女嫁过去肯定没好日子过。北村人还迷信,觉得斋克妻,不然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么一领证就得骨癌这种怪病。以前挑人家,现在没人挑,斋娘很着急,但越着急越没谱。斋也憋了一口气,媒婆偶尔介绍个姑娘,不是嫌人长得丑,就是嫌没文化。斋就这样窝着一口心火,一转眼到了三十岁。在北村,男人娶妻三十岁是个槛,过了三十没成家,就叫做打光棍。光棍是最耻辱的称号,谁家孩子打光棍,爹娘死不瞑目。
斋娘又开始作了。仍然是那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斋又妥协了。斋当兵时一战友,有一个大龄妹妹,叫兰。这姑娘模样很好,但精神出了问题。战友在部队混得好,做了志愿兵,转业回到地方,安排在建设银行工作。兰的遭遇和斋如出一辙。兰和初中同学自由恋爱,父母强烈反对。因为小伙子家穷,父亲有痨病,上面两个哥哥都是光棍,其中一个还因盗窃被判过刑,惨淡极了。这双恋人相约私奔,准备闯关东。父亲带人在车站拦截,兰眼睁睁看着男友被父亲打断了腿。从此,姑娘就疯疯癫癫,送去精神病院治了一年。从精神病院回来后,人就变得痴痴的。
战友家在城后村。所谓城后,就是县城后面。他们在车站附近做点小生意,家境较一般人为好。兰能歌善舞,参加过茂腔班子。茂腔是一种地方戏,兰是戏班当家花旦。兰是战友家的一块心病。战友了解到斋的情况,就来给妹妹说媒。彼此知根知底,女方家境又不错,还有些同病相怜,斋就应承下来。兰刚到斋家的时候,虽然话少一点,反应慢一些,但精神状况还好。她心灵手巧,蒸馒头、摊煎饼、做包子,样样不在话下。她尤其会做衣服。结婚时,娘家陪嫁了一台缝纫机。兰过年时自己扯布料,给孩子们做衣服,三个孩子都收拾得漂漂亮亮。
光棍娶了精神病,北村人议论多。小孩们不明就里,只是怕,都远远地躲着兰。兰有一双酒窝,笑起来很温和。有一年,我妈突发奇想,非要给我做一件马甲,她扯了一种格子布,带我去兰家裁体裁衣。兰动作利落,笑嘻嘻的,人很和气,看不出丝毫暴躁痕迹。斋倒是很暴躁。按说一家人生活顺遂,还有了三个孩子,应该其乐融融才对,但娶兰是不得已而为之,斋一直没有解开这个心结。斋在外面逢人都客客气气,可在家里对兰没好脾气。兰这些年一直吃药,吃了药反应就慢。如果耽误了做饭,或者什么农活,斋每每就会骂一顿。
有一年十月,斋去赶山会,发生了一件事。山会是县城一年一度的大集,类似于现在双十一这种营销概念,会持续半个月。商客来自山南海北,在枯水的潍水河滩上,鳞次栉比扎起帐篷。山会在十月。那时,人们卖了粮食和棉花,手里稍微有些活钱,都来置办东西。斋在山会上又遇到了初恋。初恋嫁了安徽人,在山会上卖茶叶。初恋当年伤了心,一度投河自尽,被家人救上来。她病了几年,身体时好时坏。后来,投奔在外做生意的舅舅,病居然慢慢好了。其实没什么奇迹,县城医院水平太次,骨癌根本就是误诊。当年爱得死去活来,二十年后发现是误诊,斋觉得自己太窝囊了。斋回来以后,对兰的态度,更加粗暴了,隔三差五发脾气。有一次,斋将暖水瓶砸到兰身上,烫伤了兰。兰精神状况越来越差。
斋娘是北村作妖教母。斋家在西坡盖了新房后,斋娘又开始作了。她跟斋说,兰有精神病,得和孩子分开,不然会影响孩子。斋听了娘的话,全家搬进新房,只留兰在老屋。那间老屋是土房子,斋搬家之后,东沟沿上的杂草藤蔓,很快占领了门前房后,屋顶院墙。几间土屋毛茸茸的,显得异常荒凉。兰精神崩溃了。她性格温柔,不闹事,不狂躁,只一味哭泣。孩子们在奶奶教唆下,觉得妈妈得了绝症,不能靠近,不敢靠近。兰状况越来越差,人渐渐痴呆起来,后来渐渐不哭了,也不说话了。斋将老屋的门上了锁。夜晚的哭声停止了。北村人渐渐忘记了这个美丽的疯女人。
葫芦小分队扫荡到斋的老屋时,小孩们犹豫了,屋里有疯子,没人敢进去。小孩们掐一把草梗抽签,谁抽到最短的那根,谁爬墙进去摘葫芦。很不幸,我中签了。我壮起胆,翻进土墙。我窸窸窣窣扒拉着葫芦叶子,在葫芦架上搜寻丫丫葫芦娃,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屋里看。屋里静悄悄的,被窸窣声衬得愈发神秘。最终,好奇心驱使我到了窗前。我透过泥渍斑斑的玻璃窗往里看,遇到了一双让我终生难忘的眼睛。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就像我不存在一样看着我。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兰躺在土炕上,还穿着冬天的花棉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鸡蛋。我吓坏了,顾不上找葫芦娃,赶紧逃了出去。
兰精神状况变差后,斋送饭越来越不及时。麦收时节,农忙起来。斋嫌麻烦,就扔个鸡蛋给兰,好几天不过来看她。兰痴呆了,不懂剥鸡蛋,只是攥在手里。兰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鸡蛋。兰死的时候,大女儿萍10岁,二女儿慧7岁,儿子最小,才5岁。人死了,就隆重起来,丧事得办好。我妈和斋同宗,前去吊唁,北村人话说付人情。我妈回来讲,慧眼巴巴地看着她说,姑,我想妈妈,我妈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我妈说,孩子这么小,就懂事了,斋这家人心太狠了,这样虐待兰,真是没人肠子。
兰走后没几年,斋娘也去世了。斋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可以说是既当爹又当娘。斋对孩子的教育没得说,在北村甚至都有些超前。孩子们长得像兰,都有一副好模样。萍和妈最像。1990年代,有个歌星叫张咪,眼睛大,眼窝深,五官立体,萍就是小张咪。她和妈妈一样,有一把好嗓子。她从小学到初中,都是文艺委员,唱歌跳舞的事,都由她来担当。斋送她去潍坊读了艺校。萍初中没毕业,就花钱去读艺校,练舞蹈、学唱歌,这种操作在北村独一份。斋说,只要孩子喜欢,他就努力支持。艺校毕业后,萍去北京投奔表哥,做了幼儿园老师。
老二慧尤其懂事。奶奶去世后,包揽了家务事。女大十八变。有一年中秋节,父母安排我去给斋家送月饼,慧在堂屋里和面,我差点没认出来。慧个头有一米七,穿着牛仔裤,留着小子头,看到我就站起来,说哥来了,快屋里坐,很大方,很利落。她那时候17岁,不喜欢读书,进纺织厂做工。斋夸奖慧说,老二可能干了,一家老小四季细软,都是她来操办;逢年过节,家里请客吃饭,也都是她下厨。那是2002年左右的事了,我正在读大学。斋很客气,说没啥好东西让我捎回去,老屋今年结了几个好葫芦,开了几把瓢不错,带两把回去用。
那时候,北村已用上自来水,瓢和水缸这双铁打的组合,早就被拆散了,各自寂寞。但那两个水瓢勾起了我的回忆。多年过去了,想起兰的眼神,我仍心有余悸。我妈说,也有人想给斋介绍对象,凑合凑合一起过,但是斋的条件太高了,都这个年龄了,还要求长相好,能识文断字,再加上斋这份口碑,打着灯笼找都难。斋娘虽已去世,但这家人跋扈心狠的恶名,虐待媳妇的劣迹,仍有余威,人们难免敬而远之。好在孩子们都很听话,都很能干,斋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斋衣着清清爽爽,逢人客客气气,继续在村委会里做保管员。
可是,慧忽然出事了。慧在纺织厂做工,有一个周末没回家,打电话跟斋说感冒了,要去人民医院挂吊瓶。头痛感冒是小毛病,慧从小又自立,斋就没有在意。第二天,斋接到了医院电话,慧去世了,家人赶紧来料理后事。晚间值班护士给慧换药时疏忽了,拿错了药,发现后为时已晚,人没抢救回来。医院迅速开除了当值护士,将过错算在护士头上,跟斋谈赔偿金额。斋要求找出责任人,处置主管医生,谈判陷入了僵局。斋组织了一些人,在医院门口拉横幅,反而被保安打伤。斋报了警,警察来问,医院人说,斋是医闹。那时候,舆论氛围是打击医闹。事情最终不了了之。那年,慧十九岁。
三十年前,初恋在这间医院误诊,误了终生。三十年后,女儿又在这里用错药,命丧青春。这两段残酷的青春事故,最终只成为北村人的谈资。北村人说,斋这个名字没起好,聊斋的斋,吃斋念佛的斋,总归有一些晦气,不然怎么会接二连三出这么多事。我再次见到斋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斋来付人情,照习俗留下来吃午饭。席间,斋神色黯然,沉默寡言。我说,舅,你跟我爸交往这么多年,谢谢你能过来。斋说,你爸是好人,说着哭了起来。我知道他是触景生情,安慰说,生老病死,总归要经历。
斋说,小时候我们家里穷,你奶奶包了葫芦丝豆腐馅饺子,你爸在袖子里藏了两个饺子,偷偷拿出来给我吃,这些事我永远忘不了。说罢,痛哭流涕。那年,斋六十多岁。北村男人有个特点,发型几乎都是平头,像是一帮劳改犯。他们日常要干体力活,在玉米地里钻进钻出,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筛沙,平头洗起来简便,脑袋往盆里一戳,抹几把就算洗了头。但是斋不同,他不是平头帮。印象中斋从未剃过平头,他还会将头发往上梳起来。在北村一带,留这种发型的人,一般是乡村教师或者工人。那天我发现斋剃了平头,白发更显斑驳。
我姐总以为我有乡愁,隔三差五就给我寄土味,烧肉、鸡架、粽子、煎饼之类。有一次,她给我寄了一箱红豆包,我想起了童年的葫芦丝包子。我姐说,现在谁还做葫芦丝包子呀,估计葫芦都没人种了,以前种葫芦是用来做瓢,现在瓢这种东西没人用了,不过回想起来,葫芦丝包子味道真是绝。北村小孩们当然还看动画片葫芦娃,但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叮叮当当咚咚当当,斋家老屋那种遮天蔽日的葫芦架,却再也找不到了。我姐说,斋家早就不住北村了,大女儿和儿子都在市里买了房,斋在市里帮儿子带孩子。
七十岁的斋又自由恋爱了。斋那一代人曾散落各村,如今因子女在市里买房,集中到县城的几大小区。他们的青春离散了,又在暮年相聚了。斋加入了老三届同学会,在同学会第一届聚会上,遇到了一双灼灼的目光。她是本镇岳村人,当年在墙夼水坝出夫时,他们被编在一队。当时她也想跟斋搭对,但另一个姑娘捷足先登。后来,她听说斋退婚的消息,曾求父母去说媒,被家里敲打了一顿,硬生生掐断了念想。斋介绍这一段时说,我打眼一看有些面熟,她走过来问,还记得我吗,1975年,我们在墙夼水坝一起推小车。
我姐说,有一天遇到了斋,在小区学校门口接孙子,头发又往上梳了起来,看起来还染过发,白衬衣扎在腰间,人精瘦,高粱秆一样笔直,相当板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