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磊|只为凉山坨坨肉

美食   2024-12-25 08:35   北京  


为了吃上这口最正宗的彝族名菜坨坨肉,我从上海飞到成都,再由成都辗转一日,才到了大凉山腹地。

目的地是凉山州雷波县山棱岗乡。小镇真的小,只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作为主干道,穿过镇子。约一公里长的主干道两侧,是一溜沿街铺子。灰色的水泥房子,外墙大多没有修饰,排得也不紧密,房子和房子中间经常断开,像人缺了牙似的。

此事缘起于我熟识的一位非虚构作家——《盐镇》的作者易小荷。有次聊天,她说正在打点行装,马上进山。她是个穿山甲式的作家,哪里“土”就往哪里钻,所以倒也不奇怪。问她这次主题是什么,答曰:大凉山、彝族、火、坨坨肉。

作为吃货,我先看到的一定是食物,膝跳反射般发问,坨坨肉是什么肉?

小荷说,这是彝族的一种传统肉食,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彝人。她也没尝过,据说是用当地土猪土羊或其他牲畜,宰杀后切为大肉块,以清水煮至八成熟后,连原汤,加上特制辣椒蘸料一起享用。成都街头也偶有卖坨坨肉的彝族小店,但口味早已失真。真正的坨坨肉,烹调粗犷,胜在原汁原味,土猪土羊肉鲜汁美,有如大凉山的青山秀水。

坨坨肉那么好,算是在我心里种下了一川烟草。于是约定,待小荷在那落下脚,写作有了眉目,就去看她,顺便尝尝坨坨肉。

穿山甲派大作家,消失在大凉山茫茫山海,大概半年之久。坨坨肉渐已淡忘,心里种过的草枯了,贫乏的生活每天都在闷杀小市民的诗与远方,直到小荷说书稿即将完稿,还要回凉山补一点采访。我便和余少镭、张老师相约成都,和她凑一车,开赴山棱岗乡。她去探访一位彝族女大学生和她的一大家子,小荷的故事在那藏着,坨坨肉则重又向我招手。

一行四人,踏上了深入凉山腹地的坎坷之路。蜀道难,大凉山道更难。一来沿山公路路窄,路况差,颠簸得我差点吐;二来路面常有滚石塌方,车不敢开快;最后,导航在乡间小路时不时误导,有两次要在岔路口等后来的车,请教当地老司机后再上路。

路上倒不寂寞,小荷讲了这个民族的历史和风俗,譬如火对彝族人的重要性。所谓“生于火塘边,死在火焰里”,说的是彝人家中的火塘不灭,相伴一生,死后也要火葬的风俗。这句话正是彝人一生的写照。我忍不住问她,衣食住行,单说食字,当地到底有什么山珍特产?余少镭和张老师齐声声讨:你就知道吃吃吃!

一路南下,四百多公里的路,开了七个多小时。早上从成都出发,到达三棱岗乡时,已是黄昏。在乡镇主街边,我们预定了唯二在营业的旅店。不是在互联网平台上下单,而是需要托乡里人,由乡亲跟老板定。好在,有单间,有床有桌子,还有一扇没有锁的门。

我们放下行李,直挺挺躺下,小荷却已一溜烟跑去她的彝族老乡那安排采访去了。不到一刻钟,接到她的电话:快下楼,往右走到路尽头,带你们吃坨坨肉!

我们仨赖了五分钟,一起下楼。到街上右转,街不长,没走几步便看到小荷和两位当地人在门前迎接。一位是二十上下的女孩子,一位是大叔。

他们仨神态安然,俨然一家人。把我们引入院子,只见水泥地上放着十几个不锈钢盆。盆里堆着满满风干的肉,边上还配一盆咸菜汤,两盆一组,已有好些亲友围着它们席地而坐。他们的穿着,正是彝族的传统服饰。

小荷对大叔说,他们几个早就闹着要来凉山尝尝坨坨肉了。大叔笑着带我们到了一组不锈钢盆前,我们也学着老乡的样,席地而坐。时值夏末,地上倒也不凉,但这么直接坐地上,总有点不自然。大叔待我们坐定,从肉盆里捞起三块最大的,一一敬到我们手中,笑着说了几句话,可惜我听不懂,但能猜到是当地人待客的敬语。

于是,我手上有了一块坨坨肉。这块肉黢黑黢黑,大叔说是羊肉,可是很难从外表上判断究竟来自什么牲畜。有大妈给我们端来小碗,碗里是辣椒粉蘸料,还混了点盐。看这肉色,就像走过的山路,又硬又老,和我曾经想象中鲜嫩多汁的坨坨肉天差地别。

这块肉,少说小半斤,厚重、实在。我咬了第一口,柴,但能吃出是羊肉,有浓烈的羊肉味。心存侥幸,猜想第二口会嫩,因为传说中,八成熟的坨坨肉,肉质肥厚鲜美。但我错了,第二口、第三口,每一口都柴。

用力嚼,塞牙,但嚼上一会儿,浓郁的肉香便在口中慢慢凝聚,又慢慢散开。我们江南也吃羊肉,最怕羊肉的膻味,料理它总要想尽办法把这股子味道藏起来。坨坨羊肉却正相反,光明正大地袒露羊肉特有的味道。

这里的羊肉不膻,香得浓,香得正,经得住这样直率的烹饪。

史书《西南彝志》记载,史慕魁发明了使用火,从此彝人文明便和火焰紧紧相连,生生不息。彝族史诗《查姆》中写道:“石头下烧火……生熟两样味,后头就认得煮吃”。彝人居于大山之中,气候寒冷,蔬菜稀少,坨坨肉分量大、脂肪厚、分量足,最适合彝人食用。千百年来,它已经渗透到了彝人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吃着柴柴的坨坨肉,喝两口当地传统的酸菜汤,扒上几口干涩的米饭。这是真正大凉山的滋味,藏在颠簸的路、不能上锁的旅店和柴柴的坨坨肉里。

小荷回到我们身边,席地坐下,坐姿像彝人般松弛。她说大叔特地提前杀了羊(按照传统,本需在客人面前杀牲以示尊敬,但这个风俗对凉山外的客人可省略),算好时间,下锅煮肉,出锅时香喷喷软嫩嫩的。他们一大家子人等着我们到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没想到我们足足迟到了三个多小时,坨坨肉缩水,凉山的风把它吹干吹硬了。

山高路迢,我们错过了最好的坨坨肉。


孙方磊
笔名孙小方 上海作者 编小说 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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