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城市化裹挟着来到京城忙碌生活到儿时味觉被重新唤醒,已满二十年。
这个转折是忽然有一天在白日梦中闻到了焦香齁甜的红薯味,不是变着花样文创杂串儿的板栗红薯、榴莲红薯,而是小时候从田垄上用手刨出来的老家唐河的甜心红薯。
东坡赋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欣欣然有通感矣,只不过上头的不是美酒,是心心念念的土货红薯。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梦里不由得咂吧咂吧嘴,候火丹转,妙在回甘。
适逢秋冷已至,遍寻小巷,希望能找到街头烤红薯的大爷填补一下梦境所需。
街为市之弦,以憧憬为动力的找寻也许充满迷幻,我在街头看到了高炉烤红薯、铁皮油桶烤红薯、铁箱抽屉烤红薯,分不清这街巷是在北京、西安还是其他城市街区的尽头,一点儿煤烟气,丝缕香甜生,城市阡陌,仿佛化作田间地头,任由孩子们肆无忌惮设计红薯大宴。
东坡先生显然也是懂红薯的老把式,“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
夏末,父亲在墙根用泥块儿垒成方池子,蓄上草粪,把选好的薯种埋进去,覆上塑料薄膜,时日不久果真冒出了一层层紫芽。待紫芽长成绿油油半尺长,就移栽到田垄上,开始了疯狂的藤蔓模式。所以得打理,打理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经常要把爬地藤蔓倒翻一下,避免每一个枝节都扎根,一种就是有意掐断红薯秧,抑制生长速度,好叫主根生长,促进红薯产量。
搞破坏是我等所擅长的。扯一节红薯藤,盘作圆圈,类似于柳条帽一样,戴在头上。掐几个跟叶子相连的长茎,脆生生很好折断,连着皮左一折右一折,搭在耳朵上就是耳坠,绕在脖子上就是项链,再盘上腰带,上上下下都被红薯秧子装饰,最后选上一根老藤,绑在树枝上当鞭子,除了甩得噼啪作响之外,甚至可以到麦场上抽陀螺,玩得不亦乐乎。
麦到芒种谷到秋,寒露前后刨红薯。红薯秧子从绿油油的状态回归到紫芽状态,只不过经霜之后的紫色兼有干瘪土灰,藤蔓不再鲜嫩,变得有些筋骨崚嶒了。
小坏蛋们啃完了甜丝丝的玉米秆,开始瞄上田垄里崩开土层的红薯。高产的红薯一嘟噜一嘟噜藏在土里,随便撇开几捧土,扒拉出几个长得俊俏苗条的。在地头沿沟渠搯个洞,捡些干草柴火点上,把柴火燃尽,红薯放在火灰里,再用烤热的土埋上,撒丫子玩一会儿就可以回来吃烤红薯啦。
唐河的红薯是甜心红薯的一种,皮薄,内瓤是粉红色的,可以直接生吃,烤熟后软糯糖稀,甜得让人忘却糖果的诱惑。
红薯谣云,根茎蔓叶皆可啖,岁凶直能救灾难。没有饥荒的年代,红薯高产,大人们不在意小坏蛋们折腾,个个吃的嘴圈黑乎乎的,有的还挂着红薯淀粉,水分褪去,黑白分明小花脸儿。《说文解字》中对“甜”的解释是:“美也。”红薯给了小坏蛋们美好的童年。
与丰收相伴的是社戏。唐河是粮仓,乡里为庆丰收同时也祈祷水灾旱灾别来,经常有戏班子搭台,年成好的时候会有几十场戏同时亮相。
印象最深的是曲剧《卷席筒》,乡间唱将比不得大家海连成,不过嫂子法场哭苍娃选段还是让台下老百姓眼泪哗啦的,善良的小仓娃终究还是会当地主的,另一部豫剧《七品芝麻官》也许更能窥见人生的全相,“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似乎以青天虚悬的方式遮蔽了等级森严的严酷社会。小孩子们在懵懂中长大,有的吃有的玩儿,戏曲中的唱腔不见得学会半分,善良和正直源远流长。
没长大和长大之间的分水岭,也许就在于懂得不懂得卖红薯。
天涯未觉远,处处各樵渔。城市化进程让小坏蛋们天各一方,没有卖红薯的孩子打螺丝码字卖力气谋生,他们没有像老一辈一样经历“番薯当米度年华”,鼓腹安闲的是异乡的米面油茶,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是那一缕香甜的味道。
父亲老了,不再种红薯。老家的红薯在电商时代成了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妥妥地成了明星。人民安泰,卖红薯也能发财。
不过我的记忆似乎停留在长不大的年代,红薯没有买卖的概念,那个年代,红薯从救命粮食过渡成为调剂闲粮,跟高粱大豆一样,成为小麦和棉花的农副作物种在自留地上,可以遛娃,可以养猪。
多年以后回到家乡,那堵堆砌泥块充作育秧池的墙还在,“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像东坡先生一样体味到红薯自然生长,直到味觉唤醒,想念红薯。
北京的街头干净清爽,银杏叶子黄了,街头怅然。
宋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