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时,在浙江吃饭,上了道炒蛳螺,一桌北方记者要么不爱吃,要么不会吃,独我一人上手,“失礼”中嘬声不断,引得旁边的同行低头偷笑。
普通话称“螺蛳”,但我们无锡是叫“蛳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江南乡下人应该都好这口,那是小时候经常吃的美味,且都是从无数次失败经验中嘬出来的。蛳螺如果不嘬,那就有如红烧肉不放糖,羊肉串放烤箱,聚会不喝酒,实在是少了点灵魂……
父亲以前喜欢吃点小酒,总是在夏日黄昏,在门口摆上个半米高宽的小矮方桌,坐在竹椅上,弄一小酒盅,一小碟花生米,独斟独饮,边吃边和路过的乡邻打招呼。那时我五六岁,兄弟俩就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嘴馋围着,他每人给了三两颗就把我们打发走了“去去去,旁边玩去吧”。“那时候我自己都没得吃呢”,父亲后来说。
八十年代,日子好些了,小方桌上也多了蛳螺等各种下酒菜。买回蛳螺,都要先去打桶井水泡在搪瓷盆里,要让它们吐干净肠里的泥沙。最头大的就是剪蛳螺“屁股”。当年一般用老式剪刀或者老虎钳,剪刀使劲儿方便但费手,剪多了手疼。老虎钳手不疼但小孩手没那么灵活往往剪不好用多了也累。父母经常叫着我们一起帮厨,半玩半工倒也不觉得辛苦,不像现在蜜罐里长大的一代,让他们干点小家务都不愿意。
炒蛳螺,油可以少放,赤酱是必须的。吃的时候,因为年纪小筷子还使不利落,更没有牙签,只能上手,不过,别人都是“三只手指头捏蛳螺”,我从来只用拇指和食指,嫌脏手。第一步先放到嘴里滚两圈舔干净外壳的所有酱汁;第二步,含住蛳螺口,不能像现在的淑女绅士样轻轻地吮,那是没用的,必须猛得一吸,嘬出声儿来那真的不是食者故意的。简单的一吸即出,次之要嘬好几次,肉才出来,吐掉口上的小盖,就可以带着壳上的酱油美美地吃了。很多时候还嘬不出来,就要调转吸“屁股”,同样要使劲嘬,最大限度的把肉吸回蛳螺尾部,然后再从头开始,有时候要反复多次。如果这还不管用,还有一招,用筷子强行把肉顶进壳更深处,再嘬,一次不行再来一次。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忘了剪“屁股”,这个时候只能祭出绝杀技——缝衣针!反正不能浪费一颗,必须全歼。
再往后,我们搬进了父亲自己盖的房,在新的大八仙桌上吃蛳螺了,小方桌告别舞台变成了大厅里的杂物桌,至今还在老家用着。
整个八十年代,无锡乡下土地还没被大量城镇化,到处都还有河有沟。外婆家是一座被农田包裹的老宅,在一片地势稍高远离村落的土岗上,只有两户。据说太外公家也曾富过,但抽鸦片把旁边的房分拆了大半卖给了邻居。估计也是没了田地房产,当过一个月保长的外公后来没受影响,和外婆一起养大了八个子女。
门前是一片水泥地打谷场,篮球场那么大,每到收稻时节,就是六七十年代很多大画家画过的场景——无数机器轰隆隆开动,大人们三五成群,忙碌在漫天的稻尘中,小孩穿插奔跑不亦乐乎。等稻杆堆成垛,又成了表兄妹们欢快玩耍的地方。遇到闷热的夏夜,还会在广场上搭个门板蚊帐,表兄弟几个在夜空下聊着鬼故事就睡去了。还在冬日学着闰土想用竹匾逮麻雀,没成功过。
老屋后是一个大鱼塘,五十多米长,十来米宽,周围老树参天,只能穿过来一点“丁达尔光”。曾经见过翠鸟在这里停留捕鱼,鲜艳的羽毛印象极深。偶尔见过钓鱼,还有下塘的村民:穿着过腰黑胶皮裤,一手抓着一个大木盆,让它飘在水上,然后一边用脚划拉着河底,一边翻看着水岸交际线。每次看人家捞出一个河蚌,总会好奇里面有没有又大又亮的珍珠。走上一圈,木盆里总能装到几个小河蚌,偶尔还有几条黄鳝几只龙虾,以及顺手撸得不少蛳螺。
当然,抓黄鳝捞龙虾最好的地方还是池塘旁边的水稻田里。也不知道它们怎么生出来的,就那么野生的有了。于是经常深更半夜,就有人打着手电带着自行车钢丝制作的钓钩就去了。我也跟着兄长去过一次田埂,隐约记得没那么好钓,没啥成果……
而本人战况最卓越的就是一次捞龙虾。那天外婆告诉我们兄弟俩,池塘边半米宽的灌溉水渠里就有龙虾,两人兴冲冲的跑去,两脚横跨其上,翻开水渠两侧的水草,果然能看到龙虾,但人小还要和龙虾的爪子搏斗,支撑不了多久就累个半死,要上岸休息,几次下来抓不动了,赶紧跑回老宅翻找趁手的“兵器”,母亲帮我们找了个破旧的竹篮,死马当活马医,先用上。谁成想,这破竹篮简直就是个神兵利器,都不用翻开水草先察看,直接用竹篮沉到渠中,用力沿着边一撸,等浑水散去,竟然筐中就有了几只龙虾!喜出望外,兄弟俩就沿着水渠轮流撸到没力气。二三十只龙虾,还有副产品,一些小蛳螺,几乎是狂喜般飞回去报喜的……
进了九十年代,外婆家变成了新加坡工业园,河流农田果树全都消失了,烧野火的地方也没了,河蚌没了,龙虾没了,蛳螺也没了,经常走的火车道口都建了地下通道,再也不会停在道边默默数着长长的车箱,伤心变成了愤懑,有一次抑制不住就对着火车骂世道了……
等到大学毕业,走南闯北,最后停在北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蛳螺平日里是见不到了,直到有家南京连锁餐饮进京,有一道“辣炒螺蛳”,发现之后每次去都会点上一份,过把瘾。
蛳螺,只有吃上量,才能感受它们从里到外的精气神。要不是今年刚被医生定性为高血脂患者,需要长期吃药控制饮食,那天我只能忍住吃了半盘。走的时候还在为一桌残剩的美食叹息,年纪大了,舍不得浪费了……
在外飘得久了,每次遇到,自己都已经迷糊了,脑中分不清“吃”哪个了,落笔前还专门问了下无锡的兄长,确定是吃——蛳螺。
不过,我还记得,最长的火车车厢,有五十多节,运煤的。
浦峰
新京报资深摄影记者
中国青年纪实摄影师联盟“拾城”发起人
封面插图由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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