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鹤壁市，今年5月在网上火了一阵子，有人号称在这里花10万元买了8套房。鹤壁低房价的原因，和前几年因低房价火起来的黑龙江鹤岗相近，都是资源型城市，曾经“一煤独大”。
其实认真了解下鹤壁，会发现老工业基地远不能概括它的全貌，特别是它下辖的淇县、浚县两个县，都是大有来头。说淇县可能很多人没感觉，说“朝歌”，大家应该都知道。朝歌，在殷商末年做过四代帝都，商纣王统治时期达到鼎盛。浚（xùn）县，则是河南包括洛阳、开封在内，8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中，唯一一个县城。
8月的一天，下午四点，高高大大的浚县古城西门口，阳光正好， 这里还保存着一段不到800米的古城墙，是全国文保。浚县古城始建于明洪武二年，前些年做了保护修复，四个城门，东西和南北两条中轴线，把古城分成四条大街，2.1平方公里面积，基本保留了明清时期格局和建筑风貌。
古城里看的第一家是世袭翰林府，这是浚县第一历史文化名人子贡后人的居所，始建于清光绪年间，第一代主人是子贡第七十八代孙端木涣若。
子贡（公元前520－前456年），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20岁左右就拜孔子为师，《论语》中记录他和老师孔子的问答之言最多。有个说法是，孔子最喜爱的弟子是颜回，最器重的弟子是子贡。
子贡特别会说话，特别能办事，经商才能一流，号称“孔门弟子首富”“中华儒商始祖”。孔子死后，子贡在孔子墓旁住下，服丧三年，又庐墓三年。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唯有子贡守墓六年。会赚钱的子贡，也很重情义。
端木家的世袭翰林府，是典型的四合院建筑，正房、厢房、主楼、陪楼，后院亭台楼榭，又兼江南园林之美，别有洞天。
走出四合院，风云变色，要下雨了，紧走几步，看到路边一家“黎阳子馍”店面，大门上两个门神，旁边一副对联：黄骠马踏黄河两岸，熟铜锏打三州六府。气势不一般，抬脚进店。
店里上下两层，楼梯口有壁画和文字介绍，黎阳是浚县古称，子馍则是浚县最有特色的小吃，来历据说和隋末有名的瓦岗军有关系。瓦岗军起家的瓦岗寨，就是现在河南安阳市滑县的瓦岗寨乡，距浚县古城也就45公里。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瓦岗军攻破浚县东南的黎阳大粮仓，开仓放粮给周边百姓。老百姓感谢将士，把肉、鸡蛋送到军营，但行军匆忙，瓦岗军的火头军没带炊具。一名伙夫从黄河滩里捡回一堆鹅卵石，架火烧热鹅卵石，再把鸡蛋和肉裹到面饼里，放在鹅卵石上烤制，“石子馍”由此诞生。
店门左手边是个开放式制作间，两位大姐面前一口大铁锅、一堆鲜肉末、一脸盆鸡蛋、几团面饼，还有香油葱盐等等，正在做子馍，边看边问，基本搞清了做法。
大铁锅里密密摆着一层特制的鹅卵石，扁圆形，象棋棋子一般大小，正在加热；这边，面粉里加油、盐、葱花等做成饼胚，饼中间加肉馅，放在加热的鹅卵石上烤。饼烤到七成熟的时候，切开，生鸡蛋直接打进去，再到鸡蛋烤熟，拿上案板，两刀切成4块，小篮子里一放，就端上桌了。趁热尝一口，饼咸香劲道，肉蛋鲜嫩，口感层次很丰富。
一边吃饼一边左右张望，头上挂着几个红灯笼，每个上面都有一位瓦岗英雄大名，我坐这里能看到三位：秦叔宝、程咬金、王伯当。再往上看，墙壁上是一幅笔力雄健的书法，仔细看，写的是魏征的诗《述怀》。就是那位总给唐太宗李世民提意见，让他感慨“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一代名相魏征。
这首诗以前印象不深，这次一边吃着子馍，一边仰头看，越看越觉得诗好——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看完意犹未尽，查资料，了解下写作背景，原来和子馍一样，也和瓦岗军有关。公元618年，唐高祖李渊称帝，改国号唐，定都长安，是为大唐开国之年。 这年9月，瓦岗军首领李密和隋朝大将王世充大战一场，惨败，不得已投降了李渊，在瓦岗军中的魏征也一起降唐。
当时，瓦岗军的旧部徐茂公仍带兵活跃在黎阳一带，想在李渊面前展示才能的魏征，主动要求招降这支瓦岗军旧部，618年底，他从关中出发前往黎阳，就在途中写下了这首诗。
魏征一生志业在政治不在文学，这首诗没有寻章摘句的文弱，写得慷慨激昂、雄姿英发，正是大唐开国气象，从中遥遥可见李杜的盛唐风采。清代诗人沈德潜在《重订唐诗别裁集》中就称赞这首诗：“气骨高古，变从前纤靡之习。盛唐风格，发源于此。”
边吃又边琢磨，以前书上看到这首诗，印象不深，今天为什么越看越有味道？想到了个时髦说法：场景。书中看到只是短短几行诗，今天在这古城小店中，头上是瓦岗英雄的灯笼，面前是新出锅的子馍，魏征当年就在附近写下这首诗，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有种回到历史现场的感觉，于是也格外亲切有味。
就像写苏小小的对联很多，书中看看印象也不深，可如果是在夕阳影里、西泠桥头、慕才亭中，眼前出现清清秀秀两行字：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那种置身其中的场景感、戏剧性，自然大为不同。
子馍吃完出门，已是骤雨初歇。古城东西南北四条街，一大圈全都走遍，再回到城中心的文治阁，这也是全国文保，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重修的。坐在阁下休息，腿脚疲累，肚子还是很饱，看来这子馍果然扎实耐饥。
这里，请允许我小小地吐槽一道杭州家常菜——鱼圆。就是那种白白胖胖、硕大一个，在清汤里载沉载浮的鱼圆。每次舀起一个鱼圆放进嘴里，当上牙毫无阻碍地碰到下牙时，总会疑惑地问自己，吃到了吗？吃下去了吗？
鱼圆的空和虚，正好是子馍那种扎实的反义词。如果仔细体味，吃下鱼圆后的感觉，也是一种空虚、惆怅，伴随着轻微的失落，用李义山的一句诗形容颇为贴切：只是当时已惘然。
于是，在这古城的寂静的夜里，由程咬金想到魏征，由中原小吃想到杭州家常菜，正所谓：吃子馍而怀鱼圆兮，今夕何夕？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供图
在山河和文字的风景里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