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颖|甲鱼,甲鱼
美食
2024-10-16 08:31
浙江
朋友向我求助,协助她将一只已经养了三个月的甲鱼,悄悄“放生”到野外去。“再不放掉(扔掉),要得抑郁症了”,她对着地板上扭打的一双儿女说,他们听不见她。这甲鱼是她老爸在马路边买来的,花了一千五,说是从长江游到太湖里的老鳖,有五、六斤重,被老人拎回家,想让家政阿姨宰了,给全家补补身体。朋友判断,老爸是被人忽悠高价买了只人工养殖的甲鱼,虽然肉疼钞票,但她不吃活杀的动物,更别说在自己家搞屠宰。想转送亲友,老爸不乐意,凭什么好东西让别人家补去,于是找了个水缸,让甲鱼先软禁呆下了。获得了赦免不被处死的甲鱼,变成了她家吉祥益壮的观赏鳖。很快,朋友就为她的仁心厚道,付出了辛苦代价。首先,解决吉祥鳖的伙食问题,不是几粒白米饭那么简单。在家里老人、小孩、阿姨围绕甲鱼的连番意见输出后,甲鱼每天的伙食里得有生肉块、小虾仁、活蚯蚓、玉米、虫饵。阿姨说家务很忙没空伺服甲鱼,朋友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去花鸟市场买活的虫子回来,戴着塑胶手套在老爸的指挥下投喂给甲鱼,一天都不能省。另外,每天必须给水缸换水,清理里面的排泄物。就这样,吉祥鳖在她家住得越来越惬意,食欲渐增,排得越来越丰盛,气味越来越大,老人小孩们也越来越喜欢它,在水缸内放入鹅卵石、桂花等“家装美居”,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要求将甲鱼搬到阳台上去日光浴。残害,或者优待。两者之间的边界,像一层无形的淀粉膜,不知什么时候就消融了。赫尔曼·黑塞曾写道:“我们渴望发自本心的生活,然而每个人都是大自然对人性掷出的一粒骰子。”人类的行为,总是自相矛盾,前一秒温柔乡,后一秒无底洞,在无数次南辕北辙里,像盲爬的瓮中之鳖。朋友晚上睡觉频繁梦见那只烂泥色的吉祥鳖,阴险的尖脑袋从缸内伸出来,她半夜醒来,频频去客厅查看,确定那只越来越肥的甲鱼,没有爬出水缸。有男闺蜜分析,她这是单身太久,开始做春梦了。手机小视频里,面孔白到找不到鼻子的中产主播说:“我们对动物的感受,是一种内心的自我投射。”我答应朋友,选个夜晚,趁着她全家老小都熟睡时,携手将那个“春梦”运出家门,然后找一片有缘之地放它自由。这事儿她不信任阿姨,阿姨讲话哇啦哇啦声音太大,吵醒孩子和老人,就没法带甲鱼越狱。她知道我特别爱吃甲鱼,一份两斤重的冰糖甲鱼,可以就着米饭独自吃光。选我做队友,好歹也分我一点福报。做成美味的甲鱼我喜欢,但活的甲鱼,又讨厌又害怕。我应该有很多年,没近距离见过活的甲鱼了。那黑黝黝发出油光的怪物,四个肥厚的脚掌向外捺开,白肚皮透出淡淡粉红,是皮肉下充沛的血;覆盖浑身的黏液与盖壳,仿佛来自远古。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家附近的菜场,常常可见卖甲鱼,它们被关在铁丝笼格里,或趴在水产盆里,尖梭状的头直挺挺抬起来,停在空气中定住不动,似乎死到临头,还想嘲弄一下这个世界。在我眼里,所有的冷血动物,都长得很邪恶,一想起来就哆嗦。害怕它们的同时,忍不住想看的念头,亦很强烈,可能那就是儿童时期最初对“危险”的好奇,渴望体验某种不宜靠近的刺激。小时候跟随大人,在菜场里观看血腥的宰杀场面,带着难以名状的兴奋与紧张,尤其是杀蛇、杀甲鱼那种级别,感觉幼小的自己,近距离被一种罪过与暴力感染震慑。令我印象特深的,是气味,笼罩住面不改色的大人们的那股腥臭,严重区别于作为少儿的我,大部分时间内所被给予的香甜气味,也意味着我无法理解的一部分真实。很多年以后,我在医院的急救病房,撞见过半夜三更医生护士围拢住一张病床,就地做开颅手术。距离他们仅几米远的我,在一股重霾般的血腥味里站不起来,那气味让我想起了童年菜场里的甲鱼摊。以前外公喜欢吃甲鱼,每隔些日子就去菜场买。我家习惯在一个南汇女人这里买。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她大致的样子,及腮的短发戴个深色发箍,一年四季好像永远系塑料布围裙、穿雨靴,经常皱眉的面容并不凶悍,甚至温柔,她丈夫大部分时间坐在旁边小板凳处理鱼和虾蟹,他们之间讲的上海话,我很难听懂。只有在宰杀的那一刻,女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全然不在我所熟悉的世界里。很多买菜的爱观看她杀甲鱼,会在她用筷子挑逗甲鱼脑袋的时候,七嘴八舌起哄,可能是被她身上的反差感吸引,人们的起哄里多少有一些吃豆腐的意思。她无动于衷,对甲鱼斩断颈根时狠狠一刀,脏血会滋射到她的下巴上。她老公的大拇指缺了一截,听说是以前杀甲鱼时,被一只甲鱼咬住不放几个钟头。人宰杀动物,动物咬人,目睹这两种暴力的过程,都会让我产生不安与隐藏的堕落感。长大懂事以后,再也不想观看。现在偶尔想吃甲鱼,只能点外卖吃餐厅烹制好的。甲鱼肉确实鲜美,但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好吃,大概是因为得来嘴边太容易。小时候家里烧甲鱼,主要是给外公吃,一砂锅甲鱼汤端上桌,脑袋已经去掉,钢盅锅子锅盖大的甲鱼盔壳,在烟雾热气中显得霸气,一看就是饭桌上地位最高的大家长,才有资格动它。我们这些“小八腊子”(小孩)想吃甲鱼肉,得耐心等,等外公吃了一会儿以后,外婆开始拿小碗分着盛汤给其他家庭成员。能吃到哪个部位,看运气,有时是一块腿爪,有时是连着肉的“裙边”。我特别爱吃口感糯韧的裙边部位,而父母碗里的部分,最终都会给我吃掉。上海人以前家里烧甲鱼,炖汤居多,冰糖甲鱼做起来麻烦,糯米甲鱼煲就更是餐馆菜。一大锅甲鱼汤,加半只鸡,或者加点排骨,就特别适合一大家子人食用。1988年元月,上海甲型肝炎大爆发,全市有30万人中招,我是全家,也是所读小学全年级唯一一名染上甲肝的小朋友。休学提前过起了寒假,医院人满为患住不进,大人安顿我住到延安中路爸爸的一个小房子里,一楼带个天井,只有二十来平米,抽水马桶也不能坐了,只能关在室内坐痰盂罐。邻居家正好是医生,每天上门给我注射打针,并观察我的体温与黄疸状况。那一段隔离的日子,病怏怏的我非但不觉得苦,反而特别高兴,因为不用上学不参加考试了,而且所有大人都对我特别关心爱护。医生说食疗吃甲鱼会对病愈很有用,于是我在长达一个月内,吃了很多顿甲鱼,所有长辈好像都在动脑筋搞个甲鱼送我们家来。我甚至暗自期许,不要那么快病愈,因为我意识到一点点坎坷不幸,是可以换取一种叫做同情怜悯的“福利待遇”的。只是特别留恋的日子,终究都会是吉光片羽。我有个表哥,仅大我一岁,在金钱方面极度早熟。我们两家以前是住一起的,吃饭也在一起。每次家里烧甲鱼,他就会通过甜言蜜语,让外婆把洗干净晾干的甲鱼壳,交给他,他再让父母拿去给中药铺回收,换得的钱,就变成他的零花钱。我得甲肝的那一阵子,就是他获得人生第一桶金的时候。可他明明自家养了只甲鱼。表哥养过各种活物,全都是我害怕的,鸟,鱼,蝌蚪,蚕宝宝,蟋蟀。还有一只一岁左右的鳖,被他养在晒台上的水缸里。我家和他家的晒台是相通的,所以我非常厌恶那只甲鱼,总担心它哪天从缸里爬出来,爬进我家。虽然生肝炎的时候,甲鱼有立功,可我还是盼望晒台上那个玩意儿能早点断气。眼见它越养越精神,天天伸长猪鼻嘴蛇脸,得意洋洋极目远眺。每逢周日,表哥会跟他爸妈去奶奶家,他家没人。我开始偷偷对那个甲鱼搞一些小动作。回想起来,作为一个乖孩子的我,成长中也有过一些“双面人”的恶童行径,心里知道不光彩,却还是忍不住。我拿铝制调羹去敲打它的背,朝水缸里撒把盐,倒半杯烫开水到水缸里,用大铁勺把它整个身体翻过来肚皮朝上,看它四脚奋力摆动挣扎。这甲鱼本来以为移民到人群里可以安逸享福了,没想到碰上一女魔头,换着花样大刑伺候。我对自己的行为也有罪恶感,以及随之产生的畏惧,所以每次都没下狠手,捉弄它一小会,就马上带着犯罪工具逃离现场。当表哥回来时,我就心里很慌,怕他们发现甲鱼有什么异常。这样的恶作剧反复操作多次,甲鱼很顽强,也没见它折损。我觉得没意思。有一天,甲鱼竟然从水缸爬了出来,它并未爬向我家,而是径直朝晒台外爬出去,直接坠楼了。一楼有个老太太在庭院里洗头,一只鳖从天而降把她吓得仰天惨叫。楼上楼下都惊动了,大人孩子呼喊着跑下楼。我躲在晒台上往下看,水缸空了,甲鱼没摔死,竟然在地面上逃窜,人们手忙脚乱抓捕。我心里有点愧疚,它是不是因为受不了我的加害,才如此刚烈跳楼呢?甲鱼当晚就被炖了端上外公的饭桌。表哥并不伤心,带有甲骨花纹的甲鱼壳,属于他。隔了很多年以后,轮到朋友的甲鱼越狱了。我们生命里总是有很多似曾相似的时刻,按照神奇的模式,难以察觉地运行着。这一回,我不谋害它,是来解救它的。月光很亮的一个深夜,我戴着防护手套,和朋友一起蹑手蹑脚地,搬抬水缸,将甲鱼倒扣入厚实的塑料袋里,克服怯懦,扎上袋口以后,我们一左一右两头拎着袋子下楼,一路步行走出小区。朋友事先研究勘察了地形,已选好放生位置——距离小区一公里远的小河滨。西郊的夜晚,秋意凉爽,甲鱼在袋子里不时地蹬袋子,这让我们走得更快,仿佛是我们在逃。汗流浃背来到河畔,走下石阶,踩过杂乱的长草,就着月光,摇摇晃晃靠近水岸。小桥上有人路过,驻足盯了我们一会儿,大概以为是一男一女要殉情。我是短发,背后看像个男生。等那人走了,我们松开袋子向水边丢下,赶快大步回撤到台阶处,半蹲半坐下,喘口气。我顺着手电筒的光,看见甲鱼出袋子,没有迟疑多久,便笃定地迈向河水,在它即将下水的那一刻,忽然停下,背对我们,面朝前方一动不动。我想起电影《少年派》里,那只老虎最后离开时,不回头地停顿。然后我看不清了,它已经在茫茫黑夜里消失。也许是累坏了,我和朋友安坐在河边,一时没有说什么话,她低头看手机。我曾经在一个电影剧本里,写两个经历半辈子友谊的女人,一起从富人家里解救一只白孔雀。对照眼下的现实,我们窝囊地放了一只王八。异常安静的夜晚,远处的酒馆传来醉汉的歌声。这一夜,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未增加。甲鱼仿佛从未到来过。朋友终于吃力地站起来,捏着膝盖说,希望回归自由的甲鱼,再也不要被捉住,好好活到百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