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冬第一次被人叫冬哥,是17岁那年的夏天。那天晚上,他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拎着银麦啤酒,在8年级2班门口,倚着门框喊,解金玉,滚出来,老子今天砍死你。班主任老郑又高又驼,走路时一步一哆嗦,人送外号弹簧。老郑在监督晚自习,赶紧出来圆场,这位大哥,有事慢慢说,麻利地掏出香烟,递上泰山一支笔。老郑没认出晓冬,以为是镇上的流氓。和辍学前相比,晓冬变化很大。他留燕尾头,大红衬衣,白裤子,白皮鞋。红衣白裤尤其扎眼。衣服料子有垂感,一步一哆嗦,流氓范十足。
老郑认出晓冬,捏着烟卷的手,稍迟疑了一下,接着就改了口,冬哥,原来是冬哥,冬哥,抽根烟消消气。泰山一支笔是高档烟。那会儿,当地有句顺口溜,叼着哈德门,混得不如人,抽上一支笔,才算还可以。泰山一支笔有面,办事送礼是首选。老郑一个月工资200块,能抽上一支笔,全靠家长送礼。晓冬瞅了一眼烟屁股,骂了句贪污犯就知道收礼,起脚就踹。老郑嗷一声,捂着裆蹲在地上。晓冬回学校复仇。老郑、解金玉是仇人。
半年前,晓冬因早恋,被学校开除了。他怀疑解金玉举报了他。晓冬和同桌马雯雯谈恋爱。晚自习时,他们歪着脑袋,脸对脸趴课桌上,在桌底下偷偷牵手。他们还啃同一个苹果,你啃一口,我啃一口,咔嚓,咔嚓,弄出动静来,互相弯一眼,捂着嘴偷笑。这些纯洁的小动作,解金玉嫉妒得不得了。马雯雯、晓冬、解金玉,都在校运动队练短跑。晓冬尤其拔份,是百米常胜冠军。解金玉暗恋马雯雯,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晓冬在厕所堵住解金玉,把他踹进了小便池。解金玉挨了揍,不敢告诉老师,只能忍气吞声。
每天都有苹果吃,同学们很羡慕。20世纪90年代中期,谁能去食堂打个白菜豆腐,就算骄傲的一份子。不少学生都是馒头就酱菜。水果、零食太难得了。逢年过节走亲戚,给小孩一只水果,那是难得的礼遇。晓冬和马雯雯咬红苹果,深深刺激着解金玉。晚自习时,老式日光灯嗡嗡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学生埋头写作业,教室里静悄悄。晓冬和马雯雯咬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咔嚓,咔嚓,怕弄出大动静,可越是如此,声音越是刺耳。
解金玉挨了揍,怨恨起马雯雯。他到处诋毁马雯雯,和其他班的人说,马雯雯和晓冬太不要脸了,下了晚自习就往操场上跑,躲在乌漆麻黑的大杨树后面,谁知道他们干了啥。谁知道他们干了啥,这句话其实什么都没说,但就是有无穷的魔力,让学生们浮想联翩。马雯雯性格敞亮,平时大大咧咧的。她身型匀称,长腿健美,喜欢扎高高的马尾,跑起来左摇右摆,每年校运动会,她都是全校焦点。
小学二年级,晓冬留级了。他比同学们大两岁,生于1981年,身材高大,顶牛、摔跤、打架,从来没输过。他是北村的孩子王。他有一种敏锐的天性,天生适应村野生活。春夏秋冬四季,北村方圆两公里内,长在树上、埋在地下、躲在洞里的东西,一概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太熟悉晓冬了,断定苹果大有来历。晓冬和我交好,对我没戒备心。宿舍熄灯之后,我问苹果哪来的,他笑笑说,从姑姑家果园摘的。
初中宿舍是大通铺。在一间瓦房里,木板搭成两排大床,每排挤二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只能分半米铺位。冬天还好,屋里冻到结冰,孩子们像群小猪仔,挤一挤更暖和。夏天就不行了,连个风扇都没有,一个个都黏糊糊的,碰几下就烦躁起来。孩子们用直尺量,争一两公分铺位,动不动就吵架。晓冬是孩子王,谁不服就揍谁。我铺位挨着他沾光,睡得稍微宽绰一些。第二天早晨,晓冬摇醒我,悄悄说,起来,摘苹果去。
我打开小手电,看了一眼电子表,刚刚过3点钟。但红富士诱惑太大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那时是秋天,中秋节早就过了,凌晨已有些清冷。月亮透着贼光,路边草木清晰。我们骑自行车,杀向岳村方向。晓冬在路上交待,发现一个果园,没有铁丝篱笆。果园周围种了桑树,从桑田中爬进去,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在桑树地头藏好自行车,沿着晓冬开发的路线爬向果园。
桑树底没有叶子,不怕弄出动静。晓冬轻车熟路,没一点声响。我慢慢往前爬,果香越来越浓,我越来越紧张,心提到了嗓子眼。月亮是那么亮,穿透层层的桑叶,照在我们脸上,能看清彼此的眉毛。我心里一直嘀咕,进去后容易暴露,被人抓到怎么办?最终,到果园边上时,我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爬。晓冬说,你个笨蛋,在这里待着别动,听到狗叫不要慌,一动就暴露了,等我出来再跑。
凌晨3点多,果园的人在熟睡,整片果园静悄悄的,我的呼吸就是最大的声响。十几分钟后,晓冬背着蛇皮袋,悄悄爬出了果园。大功告成,原路折返。我们回学校路上,迫不及待地分享胜利果实。我们单手扶车把,另一手拿苹果,边啃边聊天。我说,晓冬,这太刺激了,非常好玩,但不能天天干呀,被抓住就麻烦了。晓冬说,你小时候剥蛇皮的胆哪里去了,我就问你,苹果好吃吗?
剥蛇皮这件事,其实是晓冬做的,我只是打下手。五月槐花香。那是一个槐花季。花香渐渐浓郁,小孩们制作了铁钩,攀槐树,折槐花。我们几个孩子,跟在晓冬屁股后面,去邻村树林折槐花,逮到了一条长虫。长虫就是蛇。那条长虫不小,有两米多长。一个孩子说,听说南方人吃长虫,晓冬你敢吃吗?晓冬说,有什么我不敢吃,咱们把蛇皮剥了,点堆火烤着吃。晓冬从来没剥过蛇皮,但干这种狠事,天生有股聪明劲。
他用细绳拴住蛇头,吊在树杈上,拿出削铅笔的小刀,在蛇头上划开口子,分离开部分皮肉。晓冬捏住分离的蛇皮,使劲往下一褪,咯吱一声,一条洁白的蛇肉就展现在眼前。这漂亮的操作,小孩们惊呆了。大家生了一堆火,把白蛇熏得炭黑,每人分了一段。蛇肉烤焦了,尝不出什么味道,只记得一股腥味。晓冬咯吱一声剥下蛇皮,小孩们围坐在草地上,咀嚼着蛇肉和槐花,这个场景记忆犹新。
槐花季节,树树银白。槐花开得密,一串一串的,簇拥在一起。五月的微风沙沙,摇动满树花串,空气中甜香弥漫。撸一把槐花,放嘴里咀嚼,有蜂蜜的甘甜。南方的养蜂人追随花香,也在此时来到北村,在田野中扎起帐篷,安置起成排的蜂箱。槐花还可入药,有人走村串巷,收购干槐花。低矮处的槐花,老早就被牛羊啃掉,被北村人折光。孩子们折槐花,除了制作铁钩,还要会爬树。晓冬,像猴子一样会爬树,再高的树杈都敢攀。这次,他在小孩们面前,表演了徒手剥蛇,威名又膨胀许多。
槐花开在小满时节,花期只有十几天。小满之后,雨水降临。养蜂人收了蜂箱,割了槐花蜜,继续向北迁徙。洁白的槐花零落成泥,刺槐叶子渐渐浓郁。雨水冲刷大地,泥土变得松软,露出一个个小洞。人们就开始抓节流鬼了。节流鬼学名蝉猴,蝉蜕后变成知了。雨后冲刷出的小洞,是它们沉睡的巢穴。晓冬仿佛有火眼金睛,他带一把锄头扫地皮,窟窿再小都躲不过一锄。在北村,油炸节流鬼是道大菜。童年晓冬鬼头鬼脑,又擅长抓节流鬼,北村大人都喊他小节流鬼。
那个夏天,抓节流鬼季节,晓冬放下锄头,带上菜刀,回学校寻仇。他一脚将老郑踹倒在地,亮出菜刀,直奔解金玉而来。同学都吓呆了,没人敢阻拦。解金玉快跑,老郑大喊一声。解金玉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上就被劈了一刀,血流如注,当场晕了过去。后来,我问晓冬,那一刀太吓人了,劈死人怎么办。晓冬说,菜刀没开刃,劈不死人,顶多开下瓢,谁知道那孙子晕血,少挨了我几刀。
晓冬被开除,罪名不是早恋,而是耍流氓。晚自习下课铃响后,学生有半小时的空,刷牙、洗脸、打洗脚水,然后熄灯、查寝、睡觉。他和马雯雯利用这点时间,躲在黑黢黢的操场上谈恋爱。操场院墙刷着红色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靠墙有排大杨树,双臂合围不拢。树皮上刻满青春伤痕文学,某某永远爱某某,去死吧某某某,以及我要考一中之类的宏愿。年月愈深,伤痕愈深。躲在树和墙之间,很难被人发现。晓冬被开除后,老郑在班会上说,学校三令五申禁止早恋,刘晓冬顶风作案,躲在大杨树后面,扒女同学裤子,这是地地道道的流氓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学们要引以为戒。
那一阵,学校正在严打早恋。9年级1班有两个人早恋,女生不小心怀孕了,父母到学校大闹了一通。这两个人的事,晓冬知情最深。晓冬曾撞见他们在草垛里打滚。我们摘了苹果,一路说笑往回走,我忽然想到一个难题,苹果该藏在什么地方。晓冬很老道地说,这事还用你操心。学校一公里外,是解留村的场湾,有一大片草垛。场湾就是打谷场。夏天麦收之后,碎麦秆堆成圆草垛,像一个个大苹果,紧挨着矗在场湾里。晓冬选了一个草垛做仓库。
农户从草垛上撕草喂牛,草垛慢慢就挖出了洞。秋冬季节,这些洞慢慢变大,远远看起上去,像苹果咬掉了一大口。这些洞是孩子们的天堂。碎麦秆干燥温暖,秋雨连绵的日子,冬雪霏霏的时候,孩子们无处可去,就围坐在草洞里,铺着干燥的麦秆,一起打够级扑克。苹果埋在草垛里,晓冬每天拿两只。有天,他听到临近草垛有奇怪的声音。晓冬胆子大,走过去一看,草洞里两个人抱一起,光着腚在碎麦秆上打滚。
9年级这俩在草垛里打滚,这个新闻实在太刺激了,晓冬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晓冬说,麦秆那么刺挠人,他们也不怕扎着腚。这种消息跑得快,很快在学校传开。晚饭时分,从学校正门直通解留村场湾的土路上,突然多了不少遛弯的中学生。他们三两成群,到草垛附近散步,探头探脑,徘徊不去,遇到相熟的人,彼此尴尬一笑。那双男女打过滚的草垛,仿佛成了一块圣地,男孩们来瞻仰它,满足青春的想象。
这个冷僻的地方,忽然人来人往,秘密仓库出事了,苹果不翼而飞。晓冬猜疑我,认为我偷偷转移了苹果。我也怀疑是晓冬独吞了。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刻意保持着距离,虽然铺盖卷挨着,但晚上不再说悄悄话。9年级女生怀孕事件后,校长开全校师生大会,说要严打早恋。这个当口,有人举报耍流氓,学校从严处理,开除了晓冬。马雯雯倒没事。她小舅给镇教委主任开车,算是有关系的人,没几天就转学了。
我帮晓冬把课桌驮回了家。那时读初中,缴课本费、学杂费以外,还要自费买课桌。课桌算是财产,辍学的孩子,都会驮回家。辍学后,晓冬去青岛打工,跟表哥学汽修。他这次回来复仇,修理了老郑和解金玉。晓冬砍翻解金玉之后,把啤酒瓶狠狠摔到地上,在学生们的惊恐中扬长而去。派出所到北村抓人,他逃回了青岛。晓冬逃跑前来我家,让我给马雯雯送信。我调侃晓冬,你们太狠了,动静闹这么大,这是要私奔吗?
晓冬说,你别管这么多,明天送到营马中学。营马中学在营马村,距中心初中5里路,马雯雯转到了那里。我问晓冬,你这是什么打扮,穿大红衬衣,还只系三个扣。晓冬说,这叫香港范,你没看过录像,古惑仔你懂么。晓冬信折得很讲究,折成流行的三角形,我午休时去了营马中学,送给了马雯雯。马雯雯问,解金玉怎样了,我说还在家养伤,没来学校上课。马雯雯忿忿地说,活该。很快,马雯雯也去了青岛,他们终于可以享受爱情。
后来,晓冬和马雯雯都回市里打工,他们在新郎西装厂做西服。他们结婚时,我正逢寒假,去他们家贺喜。马雯雯非要给我点烟。新媳妇给贺喜的人点烟,这是北村人的习俗。我看了一眼烟屁股,是泰山一支笔。我吃了一颗喜糖,抽了一支烟,彼此默默的没什么话。一起偷苹果的发小,现在早成了陌生人。久居城市,四季模糊。我偶尔想起晓冬,四季就分明起来。孩子王带着一群小孩,在田埂沟渠间找吃的,不同季节有不同的收获。
春天,五莲山区的墙夼水库还没放水下来,沟渠里残存的冰雪消融,松软湿润的泥土底下,茅草根萌动了。小孩们带着锄头,沿着田埂挖茅根。茅草学名白茅。这个草种很特别,根系发达,可以食用。茅草根破土之前,能咀嚼出甘蔗的甜味。清明之前挖茅草根,是北村小孩的季节游戏。茅草根不好挖,要找对地方,还要有力气。晓冬总能挖到茅草根。周末,他挖了草根,放在塑料袋里保鲜,周一带到学校,豪气地分给小兄弟。
晓冬熟悉田野。北村哪几道沟里茅草多,大人们都没他清楚。秋天,他在衰草之间找兔子洞,用铁丝套捉兔子时,就摸清了茅草的方位。那个年代,糖块是高级零食,一般过年过节时,家里才采购一点。小卖部的高粱饴,甚至按块销售。甜是匮乏的。小孩们咀嚼草根,满足甜的欲望。茅草破土而出时,白色草根变红,甜味就消失了。这时,小孩们又开始拔茅草芽。茅草嫩芽约十厘米长,青草香中带一丝甘甜,从地里拔出时,会咯吱响一声。好玩,有味。
晓冬和马雯雯结婚后,小日子过得很踏实,安心在服装厂打工。马雯雯有个表姐嫁到了菏泽,表姐夫有一间服装工厂。有一年春节,表姐开着奥迪衣锦还乡,来北村表妹家做客。听说晓冬在服装厂做领班,表姐就邀请他到菏泽发展,帮着管理工人,说毕竟是自己人,更放心一些。晓冬和马雯雯本来就野,十六七岁就奔青岛了,完全不抵触跑外。表姐工资开得又高,孩子有爷爷奶奶带,晓冬两口子过了春节,就投奔菏泽表姐去了。
一年以后,晓冬和马雯雯衣锦还乡。表姐夫送给他们一辆马自达。正月初二的清晨,北村习俗是上祖坟。同一家族的人一起祭祖。晓冬开着红色马自达上坟,停在墓地旁的麦田里。车子在霜冻的麦田里,留下深深的胎痕。这一幕正好被田主看见。田主和晓冬都姓刘,属于同一支,按辈分是晓冬的三大爷。三大爷批评晓冬,说麦子都碾坏了。晓冬赶紧掏出玉溪,给三大爷点烟。那会,一支笔早就过时了,流行软中华、硬玉溪。
晓冬看了一眼田埂,说三大爷,田埂上堆的土不行呀,一开春准都是茅草。三大爷说,行呀,晓冬,你还懂这个。晓冬说,北村哪块地我不熟。晓冬没吹牛。他熟悉这片田野。连田野里的老鼠洞,都数得清清楚楚。有一年秋后,我们几个孩子,打够级打烦了。晓冬说,走,去坡里整点吃的。坡,就是田野。晓冬轻车熟路,准确找到两个洞。他指挥我们堵住一个洞,然后在另一个洞口烟熏。很快,洞里窜出两只大田鼠。
田鼠和家鼠不同。田鼠个头大,毛色黄,看起来像野味。我们生了一堆野火,将老鼠扔进炭火余烬,旷野中很快飘荡起肉香。小孩们怕被嘲笑胆小,每人都吃了一点田鼠肉。晓冬就是这样的狠角色。晓冬和马雯雯在菏泽待了两年后,晓冬一个人回到了北村,没有开那辆红色的马自达。马雯雯又怀孕了,孩子不是晓冬的。马雯雯年轻貌美,厂里的活又里手,和表姐夫很合拍,两个人悄悄好上了,晓冬一直蒙在鼓里。
晓冬离婚了。晓冬说,痛痛快快地,不整那么麻烦。据北村人说,表姐夫给了晓冬二十万,人家这些大老板,花这点钱算什么,二十万买个孩子,不知道有多划算。北村人还说,晓冬真窝囊,换别人,谁咽得下这口气。晓冬回到新郎服装厂上班,很快再婚了,对象是厂里同事,离异,带一个孩子。北村人又说,女方带一个孩,晓冬这是给别人家拉犁呀。我在电话里,访问这些故事,我妈说,我看人家晓冬挺好,前些天,看他带一男一女两个孩,扛着锄头四处抓节流鬼,挺好。
我和解金玉进了同一所高中。晓冬被开除半年后,一中运动队来选苗子。晓冬不在了,解金玉是头名。他凭短跑特长,进了重点高中,参加了体育高考,师大毕业回县城,做了体育老师。在北村人眼里,这叫吃上了皇粮。2006年,在撤点并校运动中,当年的初中被撤销,校园废弃掉了。教委伐掉了那排大杨树,连同树皮上的毒誓伤痕,一起卖给了木材商人。操场上,荒草一人多高,野蛮生长,密密麻麻。
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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