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有些假期恐惧症的,怕人山人海,怕人情世故,怕冒充e人,也怕素质假笑,但归根结底,恐惧主要源于我那有些硬核的童年。
在我爷爷还没退休的时候,每到假期的前一晚,他就开始为出行忙碌,主要工作是擦拭一支双管猎枪以及清点弹药。在我看来,那柄锃亮的猎枪根本不需要擦拭,已经被我爷爷日常过度保养,我去摆弄的时候,都会沾上满手的黄油。
我那时还小,力气不足以举起猎枪,要把它抬到床上,下面铺上报纸,然后趴下去,用肩膀抵住实木枪托,模拟射击。在宣布命中目标之后,扳动机关打开枪匣,检查枪膛,再把两枚空弹壳塞进去。我最喜欢闭上一只眼睛瞄枪膛,像欣赏一支万花筒,里面的膛线清晰可见,泛着蓝莹莹的光。我奶奶劝我少看,说那是杀气,看久了会长针眼。
收拾好装备,我爷爷就开始找我,让我隔天一早不要乱跑,跟他出去打猎。
那时的打猎不像今天,不是富人的奢侈体验,也不需要登陆非洲草原。有猎枪的人家很多,打猎更像是假期里的一次额外劳作,比上班刺激一些。我只需要坐上爷爷那辆皮实拉风的越野摩托,躲在他厚实的皮夹克后面,不久便可以抵达猎场。
没错,为了配合打猎,我爷爷还有一辆摩托车,清晨发动起来犹如鸣响起床号,令街坊四邻精神振奋。这很合理。如果你有一支猎枪就会知道,摩托车的存在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一种服务打猎活动的必要周边。你不可能在背着猎枪的时候,胯下是一辆迟缓的永久28。那样的话,不说路人,就连猎物都会嘲笑你。
我不知道爷爷的摩托车是从哪儿搞来的,男人通常不谈玩具的价格及来路,仿佛都是运气不错碰巧捡到。总之,它是一辆车况尚可的二手摩托,但越野能力对我爷爷来说,确实有些溢出了,他老人家打猎主要靠猎枪,并不需要在野外对猎物展开追逐。而且,越野性能也导致这辆车的油耗很高,如果出行前忘记检查油表,就很可能让旅行戛然而止。时至今日,我对爷爷的深刻印象之一,仍然是他站在公路上对着过往车辆挥手求援的样子。
师傅,摩托没油了,匀点儿油吧。我爷爷对某位善良的司机说着,顺手掏出一根细长的胶皮管子,伸进对方的油箱,对着管子的另一头猛嘬一口,汽油就流了出来,让干枯的摩托焕发生命。
至于猎枪,那是我爸的一片孝心,花费五百大元托人购得,这在当年是实打实的一笔巨款。当然,关于这个价格,也是我爷爷在野外跟别人炫耀时被我听到的,我奶奶对此并不知情。她一直以为,猎枪是我爸的一个朋友出于对我爷爷的尊敬和崇拜所送的春节礼物,而那个朋友在军工厂工作,年节福利就是猎枪。我奶奶一辈子没上过班,但她觉得,军工厂过年发猎枪这件事合情合理。
每当我坐在摩托后座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时候,猎场就到了。所谓猎场,就是靠近海边的一片空旷野地,上空偶尔会有不知名的海鸟飞过。这些海鸟饿了就要飞到海里觅食,我猜它们很清楚出行的风险,但作为野生动物,活着本身就是一次冒险,因此死亡也需要接受,而且它们还有选择,在饿死和被猎枪打死之间,可以选择相信我爷爷的枪法。
我爷爷没有受到过任何正规的射击训练,打猎全靠猎枪使用说明书和那副老花镜,准星对他来说是个谜团,而猎物则是另一团不时飘过的信仰。但他仍然会有收获,并非上天眷顾,而是多亏了亲手制作的猎枪霰弹。这种子弹,被火药喷射出去的是一团细小的钢珠,在射程末段会散成一张火力网,杀伤范围很大。所以我爷爷并不需要精准的枪法,只要天空中有翅膀的痕迹,两声枪响之后,要么它已飞过,要么就感谢概率。
制作霰弹是一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行为艺术,我爷爷当初如果没有投身人民邮政工作,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位技艺高超的极限手艺人。他把火药、硫磺等易燃易爆危险品按比例调配得当,小心翼翼地在弹壳底部一层层堆叠,再放入适量钢珠,最后用蜡封好,置于阴凉干燥处保存。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他老人家神情严肃、一丝不苟,侧颜犹如军工厂里加班的诺贝尔,不仅忘我,也忘了提醒我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我觉得,那是他对技艺所拥有的足够自信。
相比之下,打猎就十分简单。一片旷野中,我和我的爷爷,一老一小,90%的时间都在对着天空发呆,看碧空清澈如洗,万里无云无鸟。我在那个闲不住的年纪,很快便不耐烦了。爷爷安抚我说,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要急,急也急不出个鸟来。
如今领悟起来,我认为,爷爷当年是在打一种长期主义的猎。他摸清了海鸟的觅食规律和路径依赖,相信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等。这是战略和定力的双重保障,是做任何事情获得成功的终极方法论。但我一直不懂。事实证明,不少频繁更换猎场的同好,貌似一直在努力,却经常空手而归。等他们看到海鸟沿着我爷爷头顶的航线飞过,已然鞭长莫及,只能远远地聆听随缘的枪声。
我问过爷爷,怎么能做到这么笃定。他说这不是什么笃定,而是到了一定年纪,折腾不动了,便自然明白力气要用在正确的地方,人呐,可以折腾,但不要瞎折腾,更不要自己瞎折腾自己。
开枪的那一刻,是十分刺激的,我得提前捂住耳朵,希望又不希望天上有只海鸟扑棱着翅膀掉下来。它们只是路过,只是去大海里找口饭吃,但我们打猎,也是在找饭吃,这很残酷又很平等。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如果有幸带上一两只不幸的海鸟回家,我爷爷就会非常满足,而我则会一直怀有轻微的伤感,直到把它们津津有味地吃掉。海鸟的肉和鸡肉有点像,但脂肪少,更有嚼劲。
回到家,我爷爷便把手里拎着的战利品一甩,交由我奶奶处理,自己马不停蹄地去保养猎枪,擦拭枪膛里火药烧灼的痕迹。我奶奶在厨房烧上一锅开水,坐在一旁耐心地给海鸟褪毛,再用镊子把陷在肉里的钢珠一粒粒夹出来。一旦褪去自由的羽毛,光溜溜的海鸟便看上去与鸡无异,烹饪方法也很相似,只是红烧时要多加香料,去除与生俱来的野性和腥味。
我奶奶是一位纯良的妇女,生活中任劳任怨,在收拾食材的过程中更是充满庄重,仿佛在感恩对方舍身饲虎一般的慈悲。等到鸟肉出锅,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的时候,我爷爷会不经意地对着野味提起我爸,说猎枪是我爸给的,做子弹的方法是我爸教的,打猎的知识也全是我爸告诉他的,必须得感谢我爸。
我爸很神秘。我小的时候,他和我妈住在内蒙古高原,也有一支跟我爷爷同款的双管猎枪。那时他视力不错,枪法精准,并且性格平淡喜发呆,理论上十分适合打猎。在写给我爷爷的那些信里,他常炫耀自己的战绩,山鸡、野兔都是家常便饭,麻雀随手一枪就是一片,装满满一网兜带回家油炸至酥脆,平时拿来当零食解馋。他还在信里说,海边也就打个鸟,进山才能叫狩猎。我猜这句话激发了爷爷的胜负心,于是在另一个假期,我被带到内蒙找我爸,陪我爷爷去见识真正的狩猎。
北方的山是光秃秃的,尽是些食古不化的岩石,植被稀疏,生气不足,一眼望去,仅凭我的年幼无知也能知道,那环境对打猎来说是个妥妥的僵局,既藏不住猎物,也藏不住猎人,但问题是,猎物以静制动,占尽先手优势,远远看到三个笨拙的外地人带着猎枪徒步,早就躲开了。于是我们仨爬了一整天石头山,一枪未射。
我爷爷累得双腿发颤,问我爸,你信里写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呢,咱们要不去那里试试?我爸说,见牛羊的是牧区,打死了要翻倍赔偿,写在信里是为了烘托气氛。
那到处乱窜的野兔和山鸡呢?爷爷又问。我爸很科学地解释道,三人成虎,这次我们目标太大、气味太重,可能把猎物一只不剩地都吓跑了。
回去的路上,我爸开着摩托车,体力透支的爷爷坐后座,我在前面。内蒙古高原的风分外凛冽,据说一年只刮两次,每次刮半年。我全程替他们破风,被刮得面目全非,不禁开始怀疑人生,顺便怀疑我爸。
就这样一路无话。行至途中,路过一片金灿灿的玉米地,我爸停下车,扎进去一番闪转腾挪,抓了只蝈蝈儿回来。他说,入乡随俗,这边的讲究是,出门打猎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我手里多了一只代表情绪价值的蝈蝈儿。我得承认,从蝈蝈儿鸣叫的那一刻开始,我对我爸去魅了。作为一名打猎爱好者,他是不成熟的,远比不上我的爷爷。他没有战略思考,没有执行策略,也没有总结出有哲学价值的方法论,如果猎物被他打到,那一定是猎物自己出了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家庭关系还得继续。过了两天,我爷爷表示想尝尝酥炸麻雀。于是我们又出发了。
这次的猎场是一片水塘,水草丰茂,麻雀成群。看到自然条件这么好,我不禁暗暗替我爸紧张起来。这要是还打不到,又该如何解释。
我爸也表现出肉眼可见的紧张,这回竟然选择了卧射。只见他在水边的乱石滩上趴了下来,瞄准对岸一棵落满麻雀的大树。我捂住耳朵,脑补起一场惨烈的麻雀雨。
枪声震破了水面,对岸的麻雀亡命四散。等到世界平息之后,我们缓步走去,抖开携带的网兜四下寻找战利品。然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树下只有一只麻雀,在石缝中孤零零地躺着,像是一份义薄云天的祭品,换来了整个族群的幸福安康。
好枪法呀。我爷爷赞叹道,麻雀三千,只瞄准一只打。
我爸建议道,钓条鱼吧,鱼竿也带了。
片刻后,鱼钩落水,完成祭祀的麻雀们又飞了回来,落在树上,事不关己地看着我爸垂钓。很快有鱼咬钩,一条银光闪闪的鲫鱼被甩上岸来。爷爷说,我看你还是适合海边呀,想办法回去吧。
假期很快结束了。回到爷爷家,奶奶告诉我们,大前天派出所来人了,说今后要彻底禁枪,家里有猎枪的都得上缴,有持枪证也不行。我爷爷不信,决定按照他的方法论静观其变,猎枪先不缴,再等等看。他认为事情还有转机,这些年政策一会儿一个变,以前还说要全民皆兵呢,现在怎么打个鸟都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又不管了。
然而事情没有再起变化,两个月后,爷爷的猎枪被收走了。转过年,他从邮政系统退休,而我去北京上学,我俩彻底失去了一同对着天空发呆的机会。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没了猎枪,以后想改善伙食怎么办?他说没关系,办法已经想好了。我没有刨根问底,我知道,他是个总会提前想好办法的人。
等到我暑假回去,他已经开起了一家杂货店,算是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下海了”。每隔一段时间,他便骑上那辆打猎专用越野摩托,揣着顾客的需求清单,到附近的城市里进货。店虽小,但生活用品小到针线、大到服装,应有尽有,而且小店也被邮政发行系统所接纳,有了销售书刊报纸的资格。
我常跟他一起看店,他卖货,我看书。正值全民武侠热,我也爱看他卖的那些当红武侠小说。有时他会征询我的意见,作为进货的参考。我说我也不太懂,但感觉梁羽生写得挺有意思,全庸就发挥不稳定,古龙名的小说我基本看不明白。
爷爷的小店勤恳服务街坊四邻,生意渐好,他也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如果当日营业额再创新高,他会在打烊后到一旁的菜市场买一罐午餐肉带回家,算是给晚饭加菜。他说那种感觉跟打猎有点像,目的都是给家人改善伙食。当然,不是你爸的那种打猎。
我曾经问过他,上缴猎枪的时候,你有没有担心过,如果哪天粮食不够吃了,不能打猎,也不能开店,那该怎么办?他说,咱家床底下还有一艘橡皮船,渔网我也织了两张。
数年之后,我爷爷已经无法驾驭那辆硬核的越野摩托,加上当地规划经济开发区,房屋也要拆迁,于是他关了小店,结束了自我延迟退休创业的日子,转而通过太极颐养天年。而我那位擅长书面打猎的爸爸,也终于回到了海边,偶尔能去搞点渔获。
一年暑假,我爸突发奇想,要带我去新开放的“黄金海岸”学游泳。他说他是个野生游泳高手,从小上学都要横渡运河。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运河两岸都备一套衣服吗?他说这容易,把衣服塞到书包里,再单手举着书包游过去。我觉得,这办法明显有我爷爷的影子。
我爸骑上那辆古早的越野摩托,带我开上了新修的公路。我坐在后座,紧抱着一只黑色胶皮救生圈。到了下午,在我活着回来的路上,摩托熄火了,我爸急得原地打转。我说别急,摩托没坏,就是没油了。我爸说,那就推着走吧,不知道加油站还有多远。我在路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对他说,不用走,你站在那儿挥手就行。
看着他冲过往车辆挥手求援的样子,我恍惚想起爷爷常说的那句话:不用急,该来的总会来,但办法也总会有,你看我们这么瞎折腾,不是也过来了吗。
公路上的汽车一辆辆飞驰而过,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发呆,几只觅食的海鸟正飞向海湾。航线没错,那是爷爷从前的猎场。从前的他就快要举起猎枪,对准那团飞翔的信仰扣动扳机。
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概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