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花生

美食   2024-10-18 08:31   浙江  

许地山写的花生没有那么完美。
“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你们看它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
那是对人的要求,不是对花生的要求。
在烟台,花生分很多品种。其实是按照产量和出油率分别的。这跟袁隆平院士的水稻是一个道理。
先满足吃的问题,再探讨吃的道理。
花生是有编号的。好像是鲁花几号几号的。我喜欢的是普通的那种(既好吃,出油率又高)的,但是大家忽略的是花生自身的美。
刚刚拔出来的花生,白净。剥开后,她们果实紧密,粉里偏红的颜色,特别像我女儿的脚趾。屋檐一样排列着,紧紧地依偎着,暖暖地抱在一起。
我记得每年花生晒干了,我们会去油坊,给花生过磅。过磅的人会从麻袋里抓一把,捻一下,听听声音。
你送的花生,产多少油,就这么就定了。
有几年,我和我姐姐在早晨更早的时候,排队拿我们家的花生油。我总是看着油坊的火炉,焰火蹿得很高,是那么的好看,跟放烟火一样。
跟我第一次到大城市看霓虹灯的美一样,一种熟悉,一种恍惚。
在花生的整个种植的过程里,我们会享受三次福利。
第一次是在花生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爸爸会煮一盆花生,那吃的是新鲜的味道和丰富的想象。
第二次是花生收获的时候,会炒一锅花生,那吃的是花生的完美,成熟,满足的味道。
第三次是将近节日,用花生油炸面鱼。那就叫幸福,那就叫幸福就是这个样子。
现在花生往往用来形容配酒,我觉得也可以的。
但现在每每哪里都有花生配酒,我觉得他们知道花生的模样,却不知道她本来的模样。
人生只道是寻常。
寻常未必寻常。

编者按:《人间草木》专栏迄今发稿十一篇,颇受好评,近日恰好收到《花生》同题文章,一并附上,供读者诸君参阅。


田歌|花生

提起花生,很难不想起许地山先生的那篇散文《落花生》,它长期出现在小学语文课本中,对中国人品性塑造的影响可以想象。许先生的《落花生》,篇幅短小,只500余字,但落笔自然,很是隽永感人。文章从房前屋后的家庭劳作入手,写到收获时家人围坐,闲谈乐享之欢,末了再由物及人、托物言志,以“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点题,娓娓道来,毫不矫揉。1922年,30岁的许先生以“落花生”为笔名歌咏花生,足见他对这一植物的钟爱程度。而由一粒花生映照人生之真谛、追寻生命之价值,特别凝练出低调谦逊、甘于奉献的“落花生精神”,又实是许先生探寻生命意义历程的写照,其中也包含了他遵循了一生的为人准则。1941年,未及五十的许先生过世,学界痛悼。沈从文先生曾言道:“许地山的作品把基督教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与古旧情绪相融合,使散文发展成一个和谐的境界”,揭示了许先生生命哲学构成中,宗教动机的复合和文化吸纳的广博,是为知己之言。由此或能理解,世间万千的植物中,许先生为何单单挑中花生为托意对象。或许不仅因其家常,低调谦逊,更因其由“舶来”而“融入”的过程,确有泽惠民生的奉献之德吧。真真是“花生虽小,可以喻大”。

花生究竟是本土之物,还是外来物种,曾是学术公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中国的浙江、江西、广西等地曾先后出土了疑似碳化花生种子或花生化石,但终因物种追溯尚不能形成闭环的逻辑链条,故现仍以“花生起源于美洲”为学界共识。其传入时间与路径,又以明代后期东南沿海传入小花生、晚清时期山东半岛传入大花生为主要。在不断本土化的过程中,花生与中国百姓的日常生活真正做到了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不仅在文献记载中存有诸如长生果、香芋、大启子、三眼连等60多种称名(尚仅为可考者),而且做到了成功加入、不细究已不知其血统与来历的程度。

晚清以降,随着以山东半岛为中心,向西、向南、向北的不断传播与改良,花生种植面积扩大,逐渐成为了主要经济作物,由此也触发了底层社会的变革。二十一世纪开始的“域外作物引种与中国本土化”农史专题研究,为我们从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等角度更好地了解花生的“前世今生”,提供了更多可靠的资讯。如张志超先生的研究表明,清末民初,花生种植促进了山东威海地区乡村社会的转型,即从相对封闭落后的传统社会向开放规范的近现代社会转变。此中新出现的“花生公会”群众组织尤可重视,概而言之,其发挥了乡村自治的实际功能。从劳动力雇佣与换工、工具共享、灌溉合作、资金借贷到品种更新、产销协商等,花生公会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增加种植户的经济收入、缩小村落贫富差距等方面,有实实在在的贡献。

若放眼世界,花生自十五世纪被美洲大陆发现者从南美的巴西带出之后,逐渐成为世界性的栽培作物,在五大洲都有传播。以地处北美洲的美国来说,花生是在1584-1776之间的殖民时期,从非洲随奴隶贩卖而辗转传入的。然后,落地生根,融入当地。如较早传入而本土化的“弗吉尼亚型”品种,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前,已经在局部地区推广成功,以至于后来出现了一首叫《花生歌》的劳作民歌。这首《花生歌》又因在民众中传唱广泛,而后升级为南北战争时联邦政府的战歌。它以激昂的旋律鼓励当时的民众为邦联而战,勇往直前,争取胜利,体现的是美国在历史关键时刻的主流价值观,自然是美国文化的凝聚。所以,美国人是讲爱国教育的,也注重国家认同的引导与宣传,《花生歌》可为一据。

美国人对花生的消费,以制作成花生酱最为家常。其历史由来亦可追溯。二次大战时期,日本占领了东南亚的部分地区,强占了这一地区椰子油和棕榈油供应权,致使美国的油脂原料直接断供。于是,寻找替代品势在必行且万分紧迫。危急关头,又是花生担当了大任。仅1942年,美国全境的花生种植面积就从200万亩增加到了480万亩。占全国产量一半的花生,被制作成了花生酱,滋养千千万万的美国人。花生酱不仅价格低廉,而且营养丰富,故而深受战时美国人的喜爱。并且,还因为易于保存和运输,被源源不断地送至战场,跻身于军需物品之列。但全民大量食用花生制品,也为后来的国民健康埋下了隐患。美剧《生活大爆炸》中,霍华德因误食了含有花生成分的零食,秒变成了肿头肿脸的“猪头”,展现的正是美国人饱受过敏折磨的痛苦。有数据表明,美国人花生过敏的患病率为全世界最高,2008年的调查结果,儿童患病率为8%,成人则为11%。且死亡率也呈攀升之势,如从2010年至2023年,因花生过敏而亡故的人数,大约从80人升至100人。所以,美国人对花生还真是又爱又恨、情感复杂得很。

相比之下,中国人的花生过敏发病率要低很多,这也引发了学界的好奇。最终,比较多的研究指向了中美两国食用方法的差异。如在直接食用果仁时,美国的花生酱做法,是以烘焙为基础程序。这种烹饪方法虽然可以激发香味,但也增加了致敏性。因为在烘烤过程中,花生中的某些蛋白质发生变化,食用后更容易引起人体免疫系统的反应。中国呢,以水煮和油炸方式居多,食用起来更为安全。实验测试表明,水煮方式可以让花生致敏蛋白含量从71%降低到29%,而油炸则能降低致敏蛋白的溶解度和免疫系统炎性介质的释放量。真是天晓得,我们的老祖宗怎么会那么聪明地成功避坑?

花生作为菜肴副食品和干果零食,有不啻千种的做法。粤闽地区流行的花生汤,是南方甜汤佳点的代表。厦门方言谜语:“顶开花,下结子,大人小孩爱吃阿半死”,一语道尽闽人的痴迷。正宗北京人的老舍先生,也有名为《落花生》的散文,诉说了作为吃货的他对花生的万般爱恋。如其开篇即正告天下:

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板的落花生,一边走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让他“即南面为王,亦不相忘”的,大概率是带壳的炒花生的吃法。自然,人人心中都有自己最爱的那一款花生吃法,无须强求一致。但若从保全营养和安全美味来作综合考量,也还可以斟酌一二。

花生是最易感染黄曲霉菌的农作物,黄曲霉菌孳生而成的黄曲霉毒素,是强致癌物。这种毒素在人体不能被降解,只会沉积在肝脏中,是肝癌的诱发祸首。故而,直接食用花生,须选干净无霉变者。熟食为尚,又以水煮为好。油炸花生米不被提倡的原因,是黄曲霉毒素耐热,200多度的高温,尚奈何它不得。但它溶于水,水煮,毒素几可全消。

家常水煮花生,可以试试“老佛爷花生”之法。这个菜品的名称有点唬人,其实亲民接地气。相传烹饪之法传自宫中,原为慈禧太后御厨的家传秘方。后大清亡了,御厨流落民间讨生活,平头百姓这才有了品尝的机会。其实故事的真假大可不必计较,只要好吃和有营养就行。京圈高档私房餐馆烹制这道菜品时,以花生半去壳状摆盘,档次是提升了,但所费人工可都算在菜价里了。作为家常菜式时,不妨适当简化。如以花生米代替半去壳的花生,不仅省时省力,吃起来还不麻烦,友好度倍增。

好,言归正传,咱说制作方法。

选新鲜的东北红小花生米,洗净后泡一夜。然后以刚刚没过食材的水量煮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焖煮4小时,关火后浸润2小时,捞出凉食。水煮时须搭配各种作料,此为核心技术所在。以1斤花生米为例,配冰糖120克,盐15克,黄酒200毫升,鸡精5克,卤料包1小包(以成品的茶叶蛋卤料包为首推,经济实惠,方便简单)。经多次实验,此为滋味浓郁的顶配之量。在此基础之上,可据自家口味,酌情减少配料数量,或增减内容物。如担心鸡精长时间焖煮会释放有害物质,可省了鸡精,口感影响不大。

依此法制作的花生米,因冰糖与花生中的植物蛋白产生美拉德效应,所以不仅外观呈琥珀色、颜值甚高,而且口感层次丰富,美味异常,有令人欲罢不能、停不下筷头的魔力。家中备此一物,佐饭、侑酒,或主角或配角,皆宜。

老舍先生还说:“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缘,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这不容易。”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我们为人之道甚至是为国之道的敲打?不是一种托物之寓呢?

花生虽小,真的可以喻大。

田歌
高校教师,在对食物的认知过程中,
最想成为爱吃、能吃、会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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