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孟江海
有时候,我就像魏长城遗址半墙上的每一株高草和杂树,葳蕤茂盛,在风中沙沙作响。我还要用我温暖的根须,紧紧拥抱那些身体早已化为空中微尘的帝王、英勇的将士们、耕者、织者,沉默寡言的牧人,他们曾经在悲哀和高歌中将梦失落,而今只有我正在完成他们的梦。
穿过魏长城遗址,仅仅在这五秒钟的时间,我就体验了秦魏百年河西之争全部的残酷与惨烈。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只是现在,一朵玫瑰的形式和香味,已足以向我讲述永恒:魏长城,我秘密花园的玫瑰,我愿成为一匹马,喘息着挺立,以一朵玫瑰的形式和香味,在风中喘息,我心灵最后的秘密,则是在玫瑰和马匹之间,一座精心营造的桥。这是一种即时状态,无关过去与未来。
思想不行动,但它促使行动。作为精神世界的独立产物,她的出现,仿佛是我多年以来纯精神追求的一面镜子。在澄澈、明净、湛蓝的星海之下,也许是另一个女人靠在公孙衍的胳膊肘上,他一边以毫无怨忧之情的眼睛望着她那缠结在一起的长发和半张的薄唇,一边听她深沉柔缓的呼吸。她的生命中定然有过这么一段爱情:有个男人愿意为她而死!
或许,她就是我梦中的女人,穿过横亘千年的魏长城遗址,即使觅而不得,可我总能感觉到她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满怀爱意地吸纳着经她健康的气息净化的空气,就在一片迷幻的紫褐色的梦中,我已与出将入相的公孙衍合而为一,我的脉搏、呼吸和心跳,已同他的连接在一起。
这个世界,向前走的每一个脚步和心跳,我都能清楚听到。我的死在离去,跟随着我的马离去,且被包围于众多将士之中,孤独,隔绝,寂寞。我想起魏国国相翟璜和经由他推荐的西门豹、李悝,和乐羊,从阴晋之战的战场,我穿过月亮奇异的偏僻小巷。就是现在,为了显示我的气魄,为了证明我也是一个超人,我还要将自己推向恶。
我认出河西郡守吴起的大声呼喊,跟着他调转马头,将那些跟我相似的树木和高草的影子一一杀死,现在,我将在他们的生命中扮演怎样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角色?玫瑰之内是玫瑰,我完整阴郁的内心,而这也许正是我想要的遥不可及的爱情,可是现在想来却已几乎不能令我感到痛苦了。
穿过魏长城遗址这一挺拔突兀的高土梁,我们现在可以谈论爱,谈论穿过魏长城的路边一棵树吗?可以谈论在她丝绸般双乳的阳光下沐浴,可以给鸽子喂一把麦子吗?因为此刻,我已从倾塌的夯土层看到一个女性的清晨。我曾目睹过春和日丽的魏长城遗址,末了,却以裸露坍塌的夯土层上草草的撤退而收场。
我和我精神的马匹合为一体,在惯常的世俗生活中,我的身体不能决定心灵,使它思想,心灵也不能决定身体,使它或动或静,更不能决定它成为任何别的东西,如果有任何别的东西的话,但是就在魏长城遗址,我的每一次穿过,我的身体却是可以决定心灵,让它思想,我的心灵也可以决定身体,让它具备一匹马的形态,成为马的鬃毛所有的重量,成为马的瞳孔和它粗烟囱似的鼻孔喷出的粗重湿热的白气。
正如光明之显示其自身并显示黑暗,真理既是真理自身的标准又是错误的标准,我将是我自身也是我悲愤嘶鸣的烈马,但我会表现出我的独立,我必须相信我不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我将开始,我将结束,我将给马自由。我将得拯救。假如马没有癫狂一样奔腾起来,那么我首先就得发疯。
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将不再有时间”这句不同寻常的话语,这出自公孙衍之口的话语。如果马匹存在,一切便取决于它,我不想做任何有违它志愿的事,它就是我的主宰。如果它不存在,一切便取决于我,我必须肯定我的独一无二……而自杀正是表现自我独立的最彻底的方式,我必须向我虚构的时间的深渊一跃而下,我必须跨上马背,手持长矛,凶狠捅向自我的胸膛!
只要精神不平衡,我就能成为公孙衍,成为他胯下的一匹马。杀死另一个自我,那是以最卑鄙的形式来表现自我的独立。我可不能像一匹马那样:我要达到独一无二的巅峰,实现自我的峰值,那么就必须自杀!会有办法解决的。好吧,现在就向着时间的深渊一跃而下,现在就自杀。就是现在!
啊,但愿你知道,我的痛苦也是一种热爱!当我用我的眼泪浇灌土地,当我献出眼泪作为礼物,我的忧伤就会消失,我将得到极大的宽慰。死亡是注定的。眼睛的贪婪、肉体的贪婪,还有生命的骄傲,魔鬼与神祇正在搏斗,多么可怕而又可恶。现在,不知不觉,我还要站在魔鬼的一边。这个战场,就是心灵。
“在你之前,魔鬼就已经对我说过了!”我是在借助公孙衍来表达我的思想,如果我认为因此而曲解了公孙衍的思想,那我会非常抱歉,但是,实际上并没有……我最多不过是,在我所喜欢的玫瑰之上找寻适合我酿蜜的花粉。真理划出来的道路是直的,但是,曲折的,没有益处的道路,才是我唯一的选择。
“让我自身优越、纯洁、纯粹的部分,也成为恶!”时间就此停住,让位给了恶,就在现在,将不再有什么时间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憎恨,我不能憎恨什么,就像应当尊重恶一样。与此同时,我也渴望作恶,我同样感到作恶的满足。
但是,请你相信,只有沉入到痛苦之中,沉入到罪恶的深渊,我才可以意识我的灵魂,公孙衍才可以意识到他自身。正是由于没有接受痛苦与罪恶,魏长城和它脚下的大地才没有自己的灵魂。
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怀着对精神恶魔般的优越性的一种爱,一种崇拜,现在,我需要跪拜的,不仅仅是秦魏百年河西之争全部的痛苦,还有全部的罪恶。是的,如影之随形,不论到哪里,我都将和我的马匹在一起,我都会像一条狗那样将它跟随。
“人能做什么?一个人能做什么?”行动以智力的平庸为前提,有想法却不行动的人,将生出恶臭。就是在现在,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一次次站在时间之外,关于夜市的喧嚣和我秘密花园的玫瑰,关于长涧河和我精神的马匹,这是两个同样活跃而独立的原则,却又同样不可或缺。
“我不求你教他离开,只求你护佑他脱离那恶者。”继续生活在对未来的疑惑和恐惧、悬念和渴望之中,我还将为我不能放弃这虚幻与荒诞而找寻各种不同的托词。作为虚幻与荒诞的牺牲品,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当我处于九月明媚无比的早晨,却还去想十月的早晨,以为那时候的早晨将更明媚灿烂。
——2024.9
作者简介: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荣获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