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友人江海散文集《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

文摘   2024-09-19 09:01   陕西  

我将是我自身也是我悲愤嘶鸣的烈马
——评江海散文集《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

“我和我精神的马匹合为一体,在惯常的世俗生活中,我的身体不能决定心灵,使它思想,心灵也不能决定身体,使它或动或静,更不能决定它成为任何别的东西,如果有任何别的东西的话。但是就在魏长城遗址,我的每一次穿过,我的身体却是可以决定心灵,让它思想,我的心灵也可以决定身体,让它具备一匹马的形态,成为马的鬃毛所有的重量,成为马的瞳孔和它粗烟囱似的鼻孔喷出的粗重湿热的白气。正如光明之显示其自身并显示黑暗,真理既是真理自身的标准又是错误的标准,我将是我自身也是我悲愤嘶鸣的烈马。”

近日有幸获赠青年作家孟江海的散文集《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从他的书名即可看来,在诗歌创作和散文写作耕耘十数年之后,友人江海笔下的文字已是有着鲜明的自我的烙印。他的这本散文集以自己的诗作《我将怀着这份挑战的力量活下去》代序,起笔突兀,富有深意,更是为读者走近并了解作者的整体心理做了很好的铺垫。

我们现在可以谈论爱,谈论穿过魏长城的路边一棵树吗?

可以谈论在你丝绸般双乳的阳光下沐浴,可以给鸽子喂一把麦子吗?

因为此刻,我已从坍塌的夯土层看到一个女性的清晨


从江海的个人简介即可看来,他近年创作出版的诗集有《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出版的散文集有《崖畔上的柿子树》,所以在接下来的这本集子中,那种肆意铺排的诗意化的叙述,以及节奏亢奋明快的旋舞般的语感与语调总是绕不过去。他生在长在华山脚下,村东即为流水清澈见底的长涧河,长涧河西有横亘千年的魏长城遗址,关于河山的壮丽与历史的厚重,更像是他命中既有的份额,在作者笔下,魏长城自然也就成了他思想的地方,成了他秘密花园的玫瑰,那种刻骨铭心的恋爱、绝望与不屈,却是他试图以破败坍塌的魏长城遗址为我们构筑起一座精神的城池,试图让我们的世界来理解他的世界,理解魏长城遗址。

我现在可以活到冬天,我还要等待另一个清晨婚礼般来临

以说服我的心脏继续跳动,以说服我不要再有自杀或离去的想法

一朵蛇床花可以让我重获新生,一只蝴蝶可以指认我的坟茔

我现在要化作两个人走向我生命的尽头: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

我只能和我有着透明隐喻,结构完备的马匹合伙,献给我在小小村落边的河流

弯弯新月只是一把隐匿了苦痛的琴弦

伴着随处可见的人格与精神的分裂,透过江海笔下的魏长城遗址,我们更多想到的将会是秦惠王、魏惠王,是大良造公孙衍,继而又将想起秦魏百年河西之争奋勇厮杀的秦锐士和魏武卒,想起马惊恐不安的瞳孔和箭羽穿透胸膛,热血溅射,痛苦挣扎的一张张生动鲜活的面孔,所以对于江海而言,谈及死亡,却是横亘他的内心,每天都要严肃面对的最大命题,故而在他看来,也只有“另一个清晨婚礼般来临”,才可以“说服我的心脏继续跳动,以说服我不要再有自杀或离去的想法”。既不惧生,又何畏死,在江海笔下,有着很多枝杈繁杂的思想与精神的重负,很是值得读者深入思考。

江海的这本《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共计23万字,全书分“我锻造的不是铁,而是我生命的河流”“魏长城,那长出思想的地方”“写作,我精神的依附和存在的证明”三个篇章,但我更喜欢他集中精力,以穿过魏长城遗址为情感与精神的基调,透过思绪的夸张、扭曲和变形,抟虚为实,所写的《夏之野》《一束枯干的玫瑰》《看魏长城遗址的方式》《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月亮月亮,我盐块的烈马曾经是铁》这十余篇文章。

眼下的故乡蝉鸣依旧,紫褐色的暮云也依旧会在西天燃烧,只是一家人坐在当院,守着小小的方桌,燃起麦糠吃晚饭的岁月早已一去不返,每每回想起儿时熰烟熏蚊子的情形,我又为那股亲切而熟悉的气息的远去而深深地怅惘。不可胜数的尘埃。”在“我锻造的不是铁,而是我生命的河流”这个篇章,江海笔下的《童年的那一炉炭火》《远逝的灯盏》《蒿草离离耀千年》等传统散文,以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华山镇红岩村为他生命的血地,随形赋势,娓娓道来,仿佛一只飞鸟,在午后熰热的草地振翅起飞,它使劲拍打翅膀的声响,它振翅荡起的尘埃和草屑,和它在晴日下糖液似的热浪中不停回旋的身姿,全在江海的笔下,被活灵活现,生动逼真地描摹下来,细腻质朴,情感真挚,令人感喟。

“我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凝视,直指内心思想的复杂和情绪的挣扎,包括对时光流逝的恐惧。现在的我,终将永远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而今我只想说服自己,我一定来自谁也不知道的远处,一定会去往谁也不知道的他处,我还一定会看到谁也无法想象的风景,一定会怀有谁也无法明白的思索和遐想。不知道我的孩子,她对于自己的来处和归宿,又作何感想?”

譬如烟瘾抑或茶瘾,对于一个实力作家而言,写作更多是一种惯性,自有其内在的热情与信仰作为支撑,并不看重外在的鲜花和掌声 。在“写作,我精神的依附和存在的证明”这个篇章,收录有江海写的《感谢恩师》《阅读给我人生梦想》《书卷清香润心灵》等五六篇文章,篇幅很短,却是以我笔写我心,很好铺陈了江海多年来读读写写的心路历程。对江海而言,写作不能消除疲劳,而是让人对疲劳有着更深的体察和觉悟,这就像不停奔跑的马匹,可就是这种精神的疲倦,反而会使他时刻保持精神的清醒,注意力集中,继而又引发新的精神疲劳,所以他更有必要一直写下去,不为其他,只为认识疲劳并反对疲劳,在消除疲劳的同时,却又与疲劳共存共舞。

假如一定要用琴声安抚那份遥不可及的爱情

月琴是秦魏百年河西之争弦上的马,是为残破的旗帜而选择逃亡

我将如我琴声喜欢的那样活下去,我将怀着这份挑战的力量

过快被人理解的东西维持不了多久。在江海的笔下,他的《玫瑰之内是玫瑰,我完整忧郁的内心》《夏之野》《一束枯干的玫瑰》《看魏长城遗址的方式》《马的嘶鸣是借来的》《故乡的树木》,以绵实细腻,富有质感的哲思,为他笔下的每一道画面都赋予了深刻的灵魂。特别是那些诗意化的叙述,在跳跃极快的音乐旋律中,以一个个抽象却又简洁明快的画面,却又极大拓宽了散文的疆域,不失为很好的创造。

“魏长城,那长出思想的地方”这部分内容,可以说是全书的硬核所在。江海笔下的文字,如果说前面的乡土叙事是只飞鸟,在使劲儿扑打着翅膀,那么后面抽象写意,犹如充满批判与解构的后现代派色彩斑驳的油画似的字句,却更像是一匹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烈马,始终在天空下日益浑浊的雾阵中不停转圈:“月亮月亮,一匹壮硕的盐块的烈马,在我穿过魏长城的时候,把它的蹄铁掉进黄色的影子里。一代枭雄秦惠王的彪悍坐骑,他悲剧性地,轻轻对着马的瞳孔沉思!”“就在我不知所措,觉得困惑不安时,在林子的顶部,那匹白马就站在高高的黄土崖上,银灰色的光线从它身后映照而来,它的头颅高高扬起,神色警觉,两耳竖起,它粗烟囱似的鼻孔,喷出粗重湿热的白雾,正盯着我看。”

作为江海富有代表性的拙笨行文,他的这部分文字很多地方读来却又颇为晦涩迟滞,有时读着读着甚至让人觉得气馁。站在西岳华山的对立面,站在魏长城遗址的对立面,站在阳光、雨露与风云的对立面,无法克服,难以想象的强烈谦卑,使江海更愿退守内心,试图让眼前夯土层破败坍塌的魏长城遗址来理解他心中的整体世界,有时在他看来,连写作也是一件很为愚蠢的事,根本不值得用文字来做倾诉,他更需要做的,只是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什么也不用说,只是保持沉默。在他的精神世界,他与魏长城遗址,更像是与另一个自我展开对话,展开交谈,甚至可以说是他一个人神经质似的自言自语,他在向另一个自我倾诉,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人生的意义,不就在于内心病痛的不可治愈,而且还要带着病痛活下去。人生真正需要严肃面对的一个问题,或许只有自杀。”“时间早就埋好伏笔,只等着到了玫瑰枯干的那一刻。妖娆盛开的玫瑰,它鲜艳的色彩给人美的喜悦,但枯干了并不一定是死,枯干的玫瑰,它有阳光,有朝气,也有野性的力量。减法,正在让我变得慵懒而倦怠,但在世界的灰烬之上,我还要种满自我的玫瑰。”“穿过魏长城遗址,面对这个喧嚣的世界,我们能够做到的,也只是离开,而不能庄重地告别。当活着需要以死亡来证明存在的价值,美和意义,那么活着就是享受,然而死亡也是。”

江海与他笔下的魏长城遗址,既有心理与情感的拒绝,也有发自内心的谦卑的恳求,而不是强求。“现在,我还要以形形色色的开拓与创造,努力忘记长涧河西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真实的杀戮与残酷,真实的温暖与宽恕,努力忘记那些陪伴过秦惠公的痛楚与无望,血腥和麻木。”“若是要想写些什么,那就最好在夜里。也只有在夜里,我才能找到数遍起身给马添草的快感,才能闻到马厩臊浊不堪的空气,才能嗅到一点豆秆、玉麦秆那种切碎了的、秋天野花的气味。”

看完“魏长城,那长出思想的地方”这一篇章,掩卷沉思,不觉间,饱经风剥雨蚀,已是长满杂草和绿树,破败倾塌的魏长城遗址,却又依然以它伟岸的身躯遮住了地平线,不过,这就像走在山的里头那样,我们越是走得远,就能越过最近的山峰,看见被它遮挡住的远处的最高峰巅——我想我看到的,注意到的,就是在魏长城遗址的后面,将又显现出巍峨挺拔的西岳华山来,而且越来越高,从那些绵延伸展的山脉的神秘纽带,不知道又有多少清澈曲折的南山支流从这里发源,汇入渭河,汇入黄河,奔向大海,傍依群山的关中平原,今天在正痛饮着它们的一河清水。这一河流水,咕咕咚咚,清澈见底,白沙如洗,却也是江海思想与情感的内在源头。

山使人低头,让人觉察到自我的渺小,这一富有地域化的谦卑使人焦虑,让人迷茫,可是就在自我反省的某些时刻,通过写作,江海却又把心灵与幻想中的一切都给奋力展现出来,那些习惯性的思索和想象,却又拯救了作家本人,很好说服他不要再有自杀或离去的想法。作为学识、思想与情感的交融,江海是位强劲而有力的大地书写者。生在长在华山脚下的长涧河畔,大地物事、岁月记忆和书生情怀,只要稍捕捉,便可化为江海笔下的文字,倾情铺排,既有高度的文体自觉,也有知性、感性与理性的交相融合。他笔下的文字,既朴实如行云流水,又不落入窠臼,自有自然的律动。

人没有权利回避和忽视世上的一切,即便是死的悲哀、马粪的腥臭和被乌鸦啄掉瞳孔,爬满蛆虫的秦锐士的面孔。在这个世界,存在着最高的道德的理性。读江海的《故乡的窄口井》《夏日记忆》《阔口井和它的绿青蛙》,特别是他笔下的《故乡的树木》,我们可以看到,他从不回避生活的痛苦,而是积极地承受它们,拥抱它们,接纳它们,并和它们合为一体。

江海是一个热爱生活,善于观察,勤于思索的人,即便是故乡砍伐过的树桩,也引起他沉思,被他赋予深情:“谁又何尝不是孤独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仔细端详着树桩浅色的截面,透过它的年轮和节疤的奇形怪状,就可清楚看到它经历过的全部的战斗,全部的痛苦,全部的疾病,以及幸福、繁荣和欢唱,连同那些贫瘠的岁月、丰茂的岁月,经受过的屈辱,被挺过去的残酷无情的打击。”“谁听懂了树木的言语,谁就不再想着成为一棵树,他想成为的,也只是他自身。他别无所求,他的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当下拥有的幸福。”

对江海而言,写作,已是他精神的依附和存在的证明,透过这年余时间完成的沉甸甸的23万字,江海对生活对人生想作的深情告白,当也是“至少,我已经生活过了,我爱过了;我痛苦,但我毕竟生活过了,爱过了!”总体而言,不论是读江海侧重生活叙事的乡土散文,还是注重神思驰骛的诗意抒怀,他坚持从细部入手,从微处运笔,说浅白的事,讲平易的话,既有学人的底蕴,也有普通人的观察和入世者的论说,情感细腻,意象恣肆,生机盎然。

告诉他们,当呼吸再次成为开始,

我将用一条腿站立而另一条腿

将像马一样奔腾不止。

时间和我,终将相隔成远方,

它和月亮一样,仍称得上是一个生命之物。 

作为我与自我,我与他我的写照,在江海的《用笔记录生活,用文学延长生命》这篇回顾多年来读读写写的心路历程的短文中,这段题记的诗意表述,更是让我知道,在文兄江海身上,始终储备着取之不尽的生机,是他脚下的土地,是流水清澈的长涧河,是沧桑厚重的魏长城遗址给了他写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成为他死而复生的原则,成为他全部力量的精髓与硬核。通过持续不断的写作,他一次次以故乡的蛇床花、绿青蛙、离离蒿草和麦场,以及窄口井、阔口井和苦楝树,还有父亲、母亲连同童年的玩伴,完成了一种对自我的救赎与欢迎,他沉静叙说的,时刻是自己的思索与想象并展示其复杂的完整,充满人情味的,充满焦虑与不安的复杂与完整。

不能回避的是,从全书书名即可看来,江海的这本散文集有着很大的尝试与割裂在。在三个篇章的划分上,这种尝试与割裂更为鲜明。有时甚至从江海笔下的每篇短文,我们就可看到他的内心被割裂开来,一段是过去,是他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热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另一段却是未知,是生命无尽的深渊,深渊的另一头连接了死亡与哲学,然而过去也是死亡,没有一颗心能够在死亡前后夹击的缝隙中存活下去,江海内心的那份倾轧与悖谬,体现在文字上,自是在绵密紧凑的字里行间,以一种压迫式的焦虑,让人读着读着就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严格讲,江海笔下的文字,更多是在给自己找寻一种生存下去的理由。就全书而言,在所有的字句中,出现频率最多的还是“我只能和我有着透明隐喻,结构完备的马匹合伙”,他既是他“结构完备的马匹”,也是他自己,是他与一匹马合为一体。他需要在马匹和自己之间建立一种新的联系?创造一种新的生活?仅仅就这么一想,就让我觉得在我的内心与现实之间,也有着一道可怕的深渊。一个作家的一生的终极命题,势必就是如何看待自己内心与现实之间的这道深渊,如何跨越过去,跨越过去了,却又还要跨越过来,迎接新的挑战,战战兢兢,甘苦自知。

“写作,我精神的依附和存在的证明。”不只是在文兄江海的内心,同样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存着某种纷乱、模糊的东西,某种近乎绝望的东西,模棱两可,纷乱、苦涩,对我而言,同样既是反常也是很为平常的状态……而且,每一个人从生至死,何尝又不是孤独一人!……然而,每一个人都准备勇敢地生活下去!一个人思想的价值,有时却是比与其紧紧混杂在一起的作为人的价值更有意义。生活在现实的土壤,我们却又必须竭力反对思想,反对人生的丰满,我们必须拥抱愚钝,拥抱漠然,拥抱消极,也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一念至此,虽颇消沉懈怠,却也值得与孟兄共勉!

 作家简介 


李慧,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杨凌示范区作协副主席,陕西省散文学会文学朗读委员会副主任,杨凌农科传媒集团广播总监。出版散文集《樱桃鹿》《我从土中来》。作品发表于《延河》《美文》《散文选刊》《陕西日报》《湛江文学》《文化艺术报》《西安日报》《燕赵都市报》《宝鸡日报》等报刊杂志。散文《农具的秘密》荣获2022年度中国作家网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集《我从土中来》获第四届丝路散文奖。 

华山文萃
文学原创 美文欣赏 诗意人生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