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孟江海
金秋九月,在一个天高气爽的午后,去长涧河西的老家陪母亲聊了会家常,不久就来到华山峪口风景如画的玉泉院,坐在高高的山荪亭上踏秋赏秋。
玉泉院为道教主流全真派圣地,院内曾有一清泉,泉水甘甜清冽,相传唐金仙公主在山上镇岳宫玉井中汲水洗头,不慎将玉簪掉入水中,待返回玉泉院用泉水洗手,无意间却是找到玉簪,至此方知院内泉眼与山上玉井相通,于是赐名此泉为玉泉,玉泉院后遂因此而得名。
“玉泉隐高士大道自然,莲峰收残云灵秀天赋。”玉泉院建于宋神宗皇佑年间,是道士贾得升为师父陈抟所建,几经破坏,几经修缮,到清明时才有了现在这个规模,近十数年来又扩建多次。玉泉院又名希夷祠,因宋太祖赐陈抟“希夷先生”而得名,后改为“玉泉院”。玉泉院背依西岳华山,院内古木参天,碧水叮咚,长廊环绕,碑石林立,亭台楼阁,相映成趣,为登临华山门户。
山荪亭建于院内一处巨石之上,视野开阔,风格独特,清康熙年间曾毁于山洪,后为华阴一代名儒王宏撰募捐重修,并撰有募修序文以记其事。黄昏时分,坐在这秀气文雅的圆亭上,沐浴清风,眺望不远处层峦叠嶂,连绵千里的山势,辽阔壮观,心旷神怡。心旷神怡不只是视觉的向往,还有清风徐来的惬意悠然。
“华岳盖豪气,玉泉养灵根。”如果说春天是珠圆玉润的小诗,夏日是管弦嘈切的歌剧,那么玉泉院的秋天,则和院内随处可见的对联一样,集仙气、灵气、秀气为一体,富于想象,富于色彩,完全可以说是一部优美通灵的神话。
下午出门的时候,领着孩子,还于山下小城的城市文化公园转悠了一会,领略了什么是秋老虎的燥热。我们一经走出树木或建筑的阴凉处,明晃刺眼的阳光照到手脸上,当下就感觉像是贴着个大火炉,有种火烧火燎的烫,所以随后再来玉泉院,我还特地多买了两三瓶矿泉水,心想等手上拎的矿泉水喝完了,也就差不过该回小城了。
山荪亭为玉泉院最早的建筑之一,“山荪”是指山间的幽兰芳香,为处士自喻,表达放浪山水,不合流俗之志。亭下的无忧树,相传其为陈抟老祖所植,“石隙根际小树丛生,移栽院界外弗活”,又传说其来自西域,屡现神奇,“女子触之,其花始开”。就是这巨石之上的圆亭,据说为陈抟老祖所筑,其曾于亭上撰写了《钓潭集》《三峰寓言》等著作,绘无极图。北宋时苏东坡及清初顾炎武等文化名流也先后对其进行过修葺。
现在,山间清风吹拂,既没有夏的粗俗莽撞,更没有冬的冷漠寡情,有的是少女的那种亦庄亦喜,宜淡宜浓,不带俗气,有细腻的情怀,有文学的熏陶,能够懂你理解你的小欢喜小确幸。
现在,领着孩子闲坐亭上,头顶低悬的树枝不时遮住阳光,院内层次错落的绿树庭廊尽收眼底,我想我的想法当然错了,这里的风彬彬有礼,让人暑热全消,只会让我把手里拎的矿泉水又带回去。山间的风柔和清新,亲切友好,吹到身上,仿佛是不间断的问候,是连绵不断的想念。
刚踏入玉泉院时,我领着孩子,还曾去看了七十二廊窗,看了华佗墓碑,看了巨石题刻的“太素元精”,参观了全真七子殿和大殿,坐在莲池的石舫栏杆上,感受清风吹拂,凉意渐生。高低错落,疏朗有致的庭院布局,让拂面而来的清风有了细致入微的变化,我因此想起一段话,这是郁达夫派遣记忆的信使前来告诉我的。
郁达夫几乎是出于本能,把消极与积极情绪的纠结与斗争组织进每一个句子,在《故都的秋》中,郁达夫写到:“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郁达夫是江南才子,可他却独爱北国的秋,甚至说出这样的“傻话”:“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坐在玉泉院高高的圆亭上,不去看诸峰竦峙,高与天齐,却是沉浸于亭下的柿叶殷红,那些树上的红柿子,却又像是挂着百十盏朱红的小纱灯,在秋天的斜阳里,这又是何等美丽的风景!鸟鸣蜂舞,柿子熟透,“叭”地一声掉落地上,摔得果浆四溅,却又是另一种绚丽壮烈的美。
在秋的这种色彩饱满热烈的展览中,怀着微醺的醉意,去作一个纵情的、会心的鉴赏家吧!这就是玉泉院的清风,它在高低错落,通透敞开的建筑布局中自如进出,那些亭台廊阁、古树巨石,甚至是游人如织,一再试图要给它做出新的规划,可它的自由诉求却是因此表达了出来。
坐在山荪亭上,我感受到了与亭下石舫不一样的清风:圆亭上的风坦率直白,方向一致,扑面而来时,直抒胸怀,毫不犹豫,亭下石舫上的风的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时而迟疑,时而坚决,时而迎面而来,大胆热烈,时而躲闪羞涩,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却又腼腆着性子,犹豫不决,不知从何说起。
这清风,却是想要自由表达什么,我找不到准确的表述,只是从院子题刻的诗句或对联找到一连串的不是,不是康有为题写的“谷口清泉引曲流,长廊回医树无忧。泉水岳色可忘出,让与希夷睡万秋”中的隐逸倦怠,不是清代督学使者岭南黎荣翰撰书“初地入神山,到此且厉清酌水;丸泥通古塞,望中思归马放牛”中的豁达通透,更不是近代书法家于右任挥笔题写的“静境临春水;高怀仰古风”中的儒雅忧郁,玉泉院的清风绝不是怀佐世之志之风,不会去华山峪口东侧的王猛台吊古寻幽,它知道自己普通平常,所以来去悄无声息,它低调的样子,有点像我年少时在炎热夏天里寻找的穿堂风。
卷起来抱在怀里的芦席,用我们华阴的方言讲,也叫雨子席,这是我年少时有关夏天的难忘记忆。那时电风扇还是稀罕物,就更不要说空调了,夏天低矮局促的土坯厦屋燠热难耐,吃过晌饭午休,我们就敞开前门,从厦屋烫热窄小的炕席转移到当院,把芦席反过来铺在地上,人光脊背睡到通风的泥土地上,既无潮寒,也无燥热,一觉睡起来,连后背也满是芦席秀流雅致的花纹。
“念昔先祖修厥德,遂维小子发其祥。”当时的村中,随处可见那种建于晚清的老式土坯小瓦四合院,就在中巷,除了庄严规整的孟氏总祠、四门祠堂和二门祠堂,村西完好保存下来的还有亭台高阔的硬山顶老戏楼。有时去村中的同伴家玩,但见那些有着二层阁楼前房的庭院深深的大户人家,两扇木门全然敞开,他们全家就躺在前房的青砖脚地上,横七竖八,席地而眠,安逸凉快,这在当年当应是穿堂风最乐意光顾的地方。
那时每年放暑假了,我们几个顽劣淘气的少年,午饭后经常赤裸着上身,趿拉着夹趾拖鞋,说是去永红家写暑假作业,却是卷起他家厢房炕上的草席,穿过造型别致的隔扇门,走进檩架斗拱,梁柱粗直的前房,探寻穿堂而过的清风,将过道的前后门敞开,从这头走到那头,既感受风向,也感受风力,然后选一个凉风习习的地方,铺开草席,席地而卧,胡吹海谝,完全像个无所事事的狗少一样。
那些崇尚自由的穿堂风,一会儿从这边过来,一会儿从那边过来,有时候风吹不断,有时却像是风扇遭遇停电一样,突然间就没风了,可即便这样,不论再怎么微弱的清风,对我们而言都是上天最大的恩赐,每一丝风吹到身上,都像母亲手摇蒲扇的扑闪,满怀了爱抚与呵护。等到悠然进入梦乡,却是仿佛伴着浸漫而来的呼唤,满怀了轻柔,不可思议地,刚才还汗津津的身子,一瞬间就干了。
等到以后长成大小伙子,要操劳的心多了,很多时候,即便是在烈日炎炎的三伏天,头顶烈日,阳光正毒着呢,也要赤裸着上身,不是站在齐腰高的苞谷行子浇地,就是手持细齿钢叉,站在空旷荒凉的黄甫河河滩,和父兄他们挑取沙石好卖了赚钱,生活的重负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当我们活得跟骡马一样,脊背经常晒得黑油黑油地,极像是才出锅的红烧肉,从眼前刮过的风,即便再怎么灼烧烫人,可在当时看来,却还是犹如锅底柴火的红灰,不但温和,还有种熏熟的温香。
我很喜欢穿堂风的这种完全的自由独立。等到以后参加了工作,成家立业,车买了房买了,天南海北的地方去得也多了,可穿堂风留给我的清晰记忆,还是会在柴米油盐的日子时常出现一下。现如今,走到哪不是空调就是风扇,穿堂而过的自然风只剩下名词,它在炎炎夏日早已不受重视。凉风习习,不再是从大自然长途跋涉而来,而是从制冷空调吹出来的人工凉风,在房间在大厅在地铁车厢在飞机机舱旋转扩散。
现在,坐在玉泉院巨石之上的圆亭,这里的清风不是当年故乡土坯小瓦四合院里的穿堂风,这里白天的上山风和晚间的下山风持续不断,这是山谷狭长地势开阔给予的礼物。走下山荪亭,看着院内长得奇形怪状的古树和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石刻,感受的不是清风的离去与到来,而是清风的细致变化,还有清风的不可知,很显然步入秋天,那种清静自然的绚丽之美还是有着极大的诱惑,至少我是这么看待的。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妻子打来电话,催促我和孩子回家吃晚饭,我瞟了一眼手表,已经七点钟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可呼吸的空气还是那么热,我完全没了时间概念。我和孩子快步出了玉泉院,心中却有太多的不舍。虽然我很享受这儿的凉快与清静,可孩子还是希望能够回家吹会空调。一经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室,车里热得完全像个烤箱似的,我赶紧发动马达,将车窗全部打开,一脚踩下油门,飞快向城区驶去。显然,若无清风羁绊,我也不想在此耽搁。这玉泉院的清风,如若留得住的话,我也愿把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2024.9
作者简介: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荣获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