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孟江海
假如一定要用琴声安抚那份遥不可及的爱情,月琴是秦魏百年河西之争弦上的马,是为残破的旗帜而选择逃亡,我将如我琴声拨动的那样活下去,我将怀着这份挑战的力量。一个人的文明之处更多在于对“荣誉”的感情,我们不能把这种感情归属到任何推论或无神论中去,它与任何的罪行和错误都毫不相干;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这里有别的东西,永远会有别的东西;这里有无神论永远也说不对头的东西。
现在,站在长涧河西的魏长城遗址公园,我还要总结自己的呼吸、心跳、行为、原子微粒、创伤、爱情、冷漠与厌恶,同时还要概括自己的血性与思想、滋养自己与先祖的土地、熟悉之处的沙与石、长年无声的厮杀与内心无尽的挣扎、女孩的笑容与老妇沉缓的言语、突如其来的意外以及无情律法渐进的行动,进而将其提炼为一部历史,一个人自身的历史,很好承载了凡此种种以及其他的细节。
那些过往岁月中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不论它们多么具有悲剧性,但是而今在的生活中,其重要性都不及我听到的一声鸟叫蝉鸣,一道浮光掠影。就在现在,我还要怀着这份挑战的力量,换一双眼睛来看那些破败坍塌的夯土层,让魏长城成为我灵魂的铁,成为我长出思想的地方,而我也将变成另一个与它相关的对象,一个“他者”,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透过不确定的思索和遐想,抵达存在本身,使得存在是其所是,无限可能的是,而非只是外在的形式和强加的意义。
我的心中奔腾着一种欲望,要跟脚下的土地作对,我要战胜脚下的土地,并想取代后者的教诲。也许,穿过荒草萋萋的魏长城遗址,我的灵魂将走过无数逝灵之域。从长满野酸枣刺的夯土层,我将足以意识到他们飘忽明灭之间的存在,特别是在清晨或者黄昏时分的鸟鸣声中。
那是我经常散步的地方,即便在儿时,一经钻出我家北庵地密不透风的苞谷行子,远远观望着那道热情的高土梁,它也曾让我想到过充满神秘的最高的铜器。所以现在,站在秋天的长涧河畔,看着夜高大汹涌的彩绘玻璃的云朵,让种种思绪自由穿过大地和身体,我将发现,我自己的存在将也逐渐隐入一个不可触及的灰暗世界:那些死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将士,他们从前生长居住过的世界,在我的思索和想象面前逐渐瓦解和缩小,最终又被我的存在所代替,那些像秋天一样向前滚动的单一的死,曾经正在嘶鸣的马匹现在是曾经是。
只有马的嘶鸣才是唯一能被理解的存在,只有马的瞳孔和从粗烟囱似的鼻孔喷出的热气,才是一种能再次激起无限生命的精神,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神和人可以对话的世界,一个死亡的悲哀和生命诞生的喜悦并行不悖,正确与谬误并存,并非非黑即白的世界,完全不同于我们拥有的现实与真实。
面对每一个人几乎都有可能表现出来的复杂与扭曲,人的目光总是自发地、几乎无意识地投向简单和平凡,可是就在我们周围,有时甚至就在我们自身,却又有多少奇异的、病态的、反常的心理状态被我们所忽视,不为我们所知。当我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这里没有别的,只有激情与责任的斗争,我要努力成为我自己,而不是我自然而然的那个样子,更不是听任自便就能成为的那个样子,心中的万千情感一再违背常理,甚至被推向极端,夸大到荒诞的地步。
一匹马在我胯下奔驰,只有精神世界的创造,才有无限的可能。回归于内心生活的本质,在思与诗无限的可能性之中,这些可能性作为暗示,还将一再弥漫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风景之中,强烈促使我向着自己的本质回归,像粮食、天空,又像岩石和树木一样最深刻,最普通的本质。我属于那儿,当天空、铁和鸟鸣哀悼他们,我把天空和鸟鸣给他们,将铁给我。我要锻出真铁,让风箱咆哮。
我住在铁把人变成猎物之前的土地,我哭泣,而一朵云的马蹄将带走我的泪水。除了凭空想象,我还要以歌声、线条和色彩作为媒介,在我精神的创造中,“我”是极为模糊的,似乎不过是个过于神经质,颇具同情心的“他者”的影子,我还需要借助他来进入更深层次的精神之域。所有的抽象思考犹如一道火焰,在大火面前终将俯首称臣,燃放在此刻,下一刻熄灭,来日再有无数时光,也永远无法再度大放光亮。
透过《史记》《水经注》之类的历史典籍,我想事实上应该就是这样,那些史学家并未完全将整个有关秦魏百年河之争的细节告诉我。我的目光转移到大良造公孙衍跳下来的那匹矫健壮硕的战马的瞳孔。马烟筒似的鼻孔喷出粗重湿热的白气。一把长剑直立着插在地上,受伤的秦锐士倒了下来,他的千夫长砍下的魏武卒的头颅就搁在他的身旁。我还需要回味一个小时前的厮杀,他们内心深处的激越情绪。而这回想需要从哪儿开始?
需要时,我还要再助一臂之力,来消除一些歧义的特征,来解释一些隐蔽的细节,以便构筑起一个心理的完整疆域:一个彻底封闭的深渊,那就是我追求的理想。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我的多数行为并不是听从意愿的驱动,而是出于一种需要:去模仿他们,在未来中打上过去的烙印。我不得不为线条的连续与纯粹而牺牲真实。
要么保留自己的洞穴,要么将它们暴露无遗。形如电影拍摄中的蒙太奇手法,一束强光打在我和大良造公孙衍跳下来的那匹矫健壮硕的战马的瞳孔之上,使光线只照在一面,我和烟筒似的鼻孔喷出粗重湿热的白气的马匹,都沉浸在大良造公孙衍的阴影中,又依靠在自己的阴影上。
与投映到电影幕布上的画面相对应,我还有一个特殊的需要,即结集、集合、集中,在电影镜头的一切切换之间,我还要创造出尽可能多的相互关联和依赖,我将毫不顾及镜头风格的一致,乐于向其天性尚能容忍的一切矛盾、一切否定让步。
“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关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所有的史料记述都是人们沿途照过去的一面镜子。从一个漩涡到下一个漩涡,道德的、伦理的、心理的,以及外部的,互相混杂,互相纠结,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中分而又合,离而又聚。
大良造公孙衍,魏阴晋人,就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有母亲生他滴下的血,有他童年的腮腺炎和奔跑的呼喊。不需要任何线条的简化与净化,我更喜欢复杂,对于过去的岁月,我更应该做的正是尊重并保护他们的隐私与阴暗,对我而言,一匹马的嘶鸣远比大良造公孙衍的收复河西之地更为重要,固然他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我在心理与命运方面学到东西的人。
最卑贱者比最高贵者离天国更近。一个如此具有观察、虚构、塑造才华的人,现在,我还要给我加上更多敏感的品质,那么我就会成为另一个非我与他我,忙于追随着、观察着秦锐士与魏武卒的血腥厮杀,一经穿过魏长城遗址,我将继续想象他们的厮杀和生活。那些路边的花草、树木和鸟雀,将一次次见证了我精神的无意识的、不自觉的虚构与揣想,包括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最深刻、最喜欢的,那些最珍贵、最精微、最新颖的思想。
不可回避,过去的战争在我身上摧毁了许多东西,却也催生了许多东西。现在,对我而言,孤身独处恰恰是最大的快乐,我应该从一个路人甲的视角去思考,而不是马背上奋力杀戮的大良造公孙衍,那些最重要、最大胆的思想总被赋予次要人物。像一粒被扔弃的石子,性格中改不掉的忧郁、病态、反复无常……但我没有失去希望,我将带着相当的勇气展望未来。
生活在长涧河西的这片土地,我爱的只有那些坍塌突兀的高土梁,那些树木、思想、虚构与创伤,而一种新的爱不仅不会有,而且也不应该有。在勇气和精力的所有储备中,在心灵的深处,纵然一直存在某种混乱的、模糊的东西,某种近乎绝望的东西,纷乱、苦涩,对我而言最为反常的状态……而且,我孤单一人,但我始终准备生活下去,如我琴声拨动的那样。这很可笑,不是吗?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这片土地太需要荒诞了,生活就建立在荒诞之上。
——2024.9
作者简介: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荣获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