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厚土苍茫

文摘   2024-08-28 17:22   陕西  
厚土苍茫

                                              孟江海  

我小时候,爷爷就住在西院的大爹家。我们家是在华山脚下的长涧河畔,当年村里黄土夯就的老城还有多处残痕,直到今天,对于城东凿出城门洞的魏长城遗址,依然记忆颇深。在沧桑厚重的历史感中,像“城门”“堡子”一类的字眼,常出现在乡亲们对故乡的描述中,谈及“村”却是好些年以后才多起来。出了堡子东门,可见蒋子河、黄甫河汇入长涧河,曲折向北,不久又汇入渭河。抬头向南望去,就是巍然而立的西岳华山了。穿过长涧河,沿着高低不平的沙土大路一直向南,过了村子的乱葬坟,就是华山公社所在的华山峪口了。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我小学毕业之前,我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在华山庙会的时候,到玉泉院游玩过两三次,很多时候,我就守着长涧河西巴掌大的小村子,其乐陶陶,乐不思归。那时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每到清明前后,父亲会领着我和五弟去城北扫墓,听他偶尔谈及姥姥,我这才知道,爷爷年轻时性子烈,因为家事多次打骂过奶奶,奶奶里里外外受气,后来他俩就离婚了。奶奶回了外婆家,不久就不在了,以后爷爷就守着四个孩子,一个人慢慢将他们拉扯大。在激情与责任的斗争中,爷爷不得不收回他违背伦理,尤其是内心被推向极致,夸大到荒诞的压抑情感,他要努力成为的,只会是他自然而然的那个样子,而不是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更不是听任自便便能成为的样子。

隔着一道低矮的土墙,就在西边院子,总能看见一个身着黑衣黑裤,低矮黑瘦,目光疲软拖沓的干瘪老头儿,默不作声地来来去去,即便疲惫也好,欢乐也罢,从不见他说一言半语。那时年纪太小,对于他的音容笑貌,也只得记得这么个大致的轮廓。西院的大爹与父亲不合,大妈性子烈,常为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与我们起冲突,即便大姑二姑时常过来劝解也于事无补,所以爷爷更多时候只是守着大爹的院子,轻易不到我们东边来。也不知道是哪天知道了爷爷是哑巴,以后放学回来,看见爷爷站在大爹家的前门外,寒冬腊月,仿佛就是为了等我弟兄几个从他眼前蹦蹦跳跳走过,不知道他凛冽的寒风中等了多久那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错觉,以一道富有细节性的乡土画面,对我而言,已是内心一个永难忘怀的刻痕。

爷爷在他的弟兄们中排行为大,当年的二爷在或不在已然记不清了,不过当年三爷的身子骨还挺硬朗,我还常去三爷三奶家玩。过去村里礼重,每逢大年初一了,不等东方露出鱼肚白,父亲就会领着我和五弟,跪在三爷的炕头脚地,一会大声喊着:“给三爷拜年了,磕头了”,接着又喊道“给三奶磕这儿了”。等拜完年回去,在一片黑漆漆的夜色中,母亲会下一锅热气蒸腾的金元宝水饺,有油炸红薯,有素丸子,这时父亲就会将爷爷请过来,让他也吃碗水饺。在一片欢快祥和的节日气氛中,全家人其乐融融,大肉莲菜水饺的那种香气,就那么恣意弥漫着,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依然觉得那是我长这么大闻到的最浓最香的味道。

那时候我知道,以前爷爷就住在中巷的祖宅,前面是柱子粗直,有着小阁楼的两搭檐土坯小瓦房,再往后走,在细长局促的庭院两边,各有五六间单边盖的小青瓦厢房,厢房再往后,就是昏暗深阔的后房了。我家老爷不在的早,是姥姥一个女人支撑着这个大家。父亲小的时候,还曾在阁楼上找见过一些散乱的书简,看来在祖上,我们家也曾是书香门第。在民国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有人抽大烟,爷爷作为长子,少不了得帮衬着姥姥管家,指教这个嚷骂那个,可弟兄顽劣乖张,明里暗里,奶奶因此少了得受人家的欺凌,可爷爷不会也不懂得安抚,他婚姻的不幸却又像是命中注定的事。虽然嘴不能说,可爷爷心细,等到每年秋里出了新红薯,他还是会让父亲拎上半马头笼,让他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出了东城门,去五六里外的霄堡给奶奶送过去。爷爷满是怜爱慈祥的目光,和着那些紫褐色的暮霭,深深刻在父亲的脑海,关于童年的这段往事,他不知道又给我母亲讲了多少遍。听母亲说,爷爷小时候原是能讲话的,可惜一场病得下来,高烧不退,家里人给他吃多了牛黄,这才使他成了哑巴。爷爷在他的一生中,又经历了怎样的坎坷和艰难,忍受了怎样的折磨,我不会知道,可我清楚,横亘在他心中的,还是很难绕过一个“情”字,即有愧疚,也有悔恨,更有无奈。他更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保护自我的洞穴,而不是将内心的累累伤痕暴露在外。

关于爷爷,我应当尊重并接受他彻底封闭的深渊。那时候我们住的还是两间小瓦土坯房,连院墙都没有,孩子多,一天天就在巷子来回蹦跶。麦黄前后,有天母亲神神秘秘端来半碗面酱,看着我们哥几个纷纷把黄瓜、生菜之类新鲜碧绿的蔬菜伸向酱碗,吃得激情满怀,神采飞扬,她忍不住低声说:“不要喊,这是你爷才给你哥几个端的!” 就是这一碗新晒的清香扑鼻的面酱,又在我和爷爷之间创造出更多的关联与依赖,让我产生更多的浮想。凉风习习的夏夜,全家人坐在前门外纳凉,一轮明月高悬头顶,蚊子嗡鸣,叮得父亲骂骂咧咧,“啪”地一下,很是响亮的一巴掌,端直拍在自己的腮帮上,惹得我几个孩子扑哧直笑。光影婆娑,同坐在一片树荫下乘凉的爷爷,这时就会悄无声息地拎半笼湿麦糠过来,拢成堆点燃了,在一股呛鼻的烟草味中,青烟缥缈,一巷蚊子就都消停了。每到这个时候,看着佝偻着腰身,斜靠在黑漆漆的院墙根的,只会默不作声比划手势的爷爷,我所有的嬉戏与玩闹,全都像是沉浸在了他的阴影之中,又依靠在自己的阴影之上,因为与爷爷有关,这一幅平静、祥和的北方乡村的风情画,既不失写实,却又还是显得虚妄。

毕竟时间过于久远,加之年纪小,向来贪玩,那时的我喜欢更简单明快的生活基调,我要留住简单明快。我的情感、思想、欲望从不在深渊一样的爷爷身上停留,我要在生活中创造一种明快、通透的氛围。事实上,与爷爷有关的充满亲情的画面,更多只是存留于想象之中,而我之所以要遵循日常写作的惯性,牺牲内心情感的驱动,去勾勒一些温馨祥和的伦理画面,也只是出于读者阅读的需要,去铺陈一些温暖亮丽的色块,给过去打上现在的烙印,为写作线条的温暖感人而牺牲真实。

大概就在我读到一二年级的时候,也许是在早春,也许是在深秋,还不等天蒙蒙亮父亲就下炕了,站在院子只是抽烟,长吁短叹,一脸凝重,母亲也阴晦着脸,并不大声说话,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纠结起来。在强烈的忐忑不安中,早上天不明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听着院墙墙头公鸡清亮的鸣叫,它悠长辽远时断时续,在一种难以言表的苍凉中,却又给了我孤独之外的酣畅淋漓之感。从父亲口中知道,爷爷病了,很快就将撒手西去,那种关于人生老病死的最初的体察,那种难以排遣的清冷和孤独,却又被这一声啼鸣冲淡了许多。

关于大爹与父亲,大妈与母亲的冲突纠缠,我需要隐蔽更多的细节,以便构筑起一个整体的心理,而不是解释。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的是,在难挨的压抑不安中,接下来的日子,有天周末,在巷子疯玩了半早回去,看见我家门前已是黑压压站了很多人,瞅见父亲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也就躲在母亲背后没敢多问。可是从大爹院子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哭声,还有清楚可见的穿梭往来的执事人的身影,却是令我能够猜想到,他们是要下葬爷爷了。在难以忍耐的焦躁中,不知道有多大的仇恨,当天大爹就让人捎话过来,坚持不许父亲过去给爷爷披麻戴孝。可是到了最后,眼看棺材抬过巷子,父亲头一低,还是长哭一声,跟随送葬的队伍去了坟地。

怀着对亲情的渴望,在漫长的岁月中,关于爷爷,他留给我的,更多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依靠,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感的寄托,所有与生命相互关联的暖意、想象与生机,在这一瞬间,随着爷爷的下葬,全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也只有到了下葬的那天,在我内心深处,倏忽间就注入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长大了可以称为“思想”的东西,而且这种感受一直延续至今那种感觉,也只有苍莽广阔的乡村才可以感受得到。我一直记得送埋那天的情形,那是寂静之中的一面生命的镜子,既有沿途的风景,也有一个人的命运与不甘,你看过想过,一辈子就会记住,再也不会忘记。随着爷爷的离去,自此以后,那种在苍莽广阔中才会体察到的萧瑟与荒凉,也只有听着沉浸在天地之间的一切无声的声响才可以将其冲淡。我一直记得爷爷下葬那天的情形,那是一种寂静之中的内在思考,那是一个人的命运,你看过想过,就不会记不住,就真的能记一辈子。多少年过去,以后老屋拆了,又面朝西盖了五间一砖到顶的水泥机瓦房,不久大爹一家又搬到东门口的新房,西院卖给了本家的一位侄儿,再往后,连这五间水泥机瓦房也被拆掉,五弟留在家中,又买了西院的老宅,一并在前门和后院盖起宽阔敞亮的水泥现浇房,贴上白瓷片,车进车出,家里的生活日渐变得富足安逸起来,我又不由得感慨:竟然再也找不到往昔的一丝旧迹,半缕残痕

从孩童起,在我的内心深处,就一直盼望着,有一个人能跟我数天上的繁星,天黑以后,地平线上会看到一颗特别亮的星辰,它就是长庚星。那时候的星星很亮,我多么希望爷爷也能跟别的小朋友家的老人一样,守护着我,讲给我听哪个星座叫“勺子星”,在他的指引下,我会仔细端详,它们怎么就像个大勺子?说话间还是萤虫点点,星斗满天,一阵狗吠蝉鸣过后,架不住瞌睡,回到屋子倒头就睡,在天黑天亮之间,我会时常暗自思忖:“天不是慢慢黑了,天黑天亮,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在那个连电视也是稀罕物的特殊年月,守着小小的村落,那时的星星不是一颗一颗,而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一团一团,叫作星河。那时候知道平原上也有回声,你冲不远处的高土崖大声呼喊,不一会崖畔就会传来嗡嗡的声响,像是还掺杂了谁浓重模糊的鼻音。

小时候从爷爷身上所体悟到的诸多不易,总是容易回想起来,我生命的根就在那里,它形成了我敏感、执着、坚韧、刚强的性格。数十年过去,我笔下的文字总有一股挥抹不去的苦涩与荒凉,这全然与我的经历有关。那里的土墙、瓦脊,那里的尘世与人那里的田野河流论是远是近是荒芜抑或富足,它都有铁一样的质感,都不那么冰冷无情。人与人之间并不在于有多的交谈和往来,很多时候,即便从不和你说话可他也会温暖了你,平日里他们未必重要,你孤单的时候、落寞的时候甚至不堪的时候,他们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不觉间我已是知命之年的人了,岁末的一个黄昏,暮霭沉沉,看着村子中巷破败坍塌的老祖祠,不由得就想起吴承恩的诗句:“蟠龙塘上旧菟裘,万古伤心土一丘。”万物滋生,承天顺地,自然之态,人宜畏之敬之。那天,看着祖祠大门两侧青砖浮雕的陈抟体“福”“寿”二字,忽而就想起了小时候看灯影戏听到的马号与大号、马锣、勾锣激烈交错的声响,岁月,突然就成为历史,人与苍穹,人与大地,真不经磨,只一瞬,竟然都老了!

我知道,行笔至此,我只是想把那些曾经的温暖与冷漠、深刻与浮浅都再回想一遍,在内心都再经历一遍。面对一个复杂之至的灵魂,当我试图表现它时,作为本能,我可以做到的,只能是寻求一种构建,构建精神,构建灵魂,构建命运。
                                                   ——2024.8


作者简介: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荣获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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