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当我穿过清晨的魏长城遗址

文摘   文化   2024-09-10 11:54   陕西  

当我穿过清晨的魏长城遗址   

                     作者| 孟江海 

当我穿过清晨的魏长城遗址,穿过石头的缺陷和铁的戒律,而后秦惠文王嬴驷任命公孙衍为统帅,出师伐魏,直驱北上,在雕阴城下一波又一波砍杀,那些树木摇曳的影子和蝉沙哑的鸣叫。站在秋天的长涧河畔,看着明亮剔透的阳光轻轻掩映着清明平静的河水,一片湛蓝,我的思绪忽而就沉陷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残酷与惨烈。

透过自我感受和主观的情感,我还要尝试以新的色彩和形体来刻画秦惠王魏惠王,来刻画大良造公孙衍和魏将公叔痤他们,透过光线和色块的变化,不需在意细节,更多注重的则是让粗犷的线条与转瞬即逝的行动与色彩相结合,一如相机抓拍的瞬间,我更想突出的,却是那种心绪不经意和不完整的错觉。

时间忽然停止,让位给永恒。面对横亘千年,饱经风剥雨蚀的魏长城遗址,那么接下来,作为回想的源头,我是要从公孙衍喝下的最后一碗烈酒,从秦惠王威严的战前动员,从苦楝树跟我童年的腮腺炎,从秦锐士行军途中肆意粗俗的逗笑,从他们沿着长涧河踏歌而行的快意写起?

与时间相对立的,不是大地上的风过林梢,不是星河的熠熠生辉,而是内心情感的起起伏伏,是头脑全部的深思熟虑。作为无尽的暗示,对我而言,现在所有或思或想的结果,恰恰是为了让我成为自我,我全部的智力,只是让我站在秦惠王魏惠王,站在横亘千年的魏长城遗址,站在故乡小小村落的对立面。

“前362年,秦攻魏少梁破魏军擒魏将公孙痤”我全部的深思熟虑,早已先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残酷与血腥,而不是跟随战争,我不竭的激情,当应作为全部的深思熟虑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中介,而不是桥梁。可怜的魏将公叔痤!他已很快成了一道幽影,与野心膨胀的魏惠王、西河郡守吴起,还有我精神的马匹混合在一起,成为光影模糊的一团。

从早晨至黄昏,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夜市的喧嚣和煎烤鱿鱼浓重的油烟,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这么说,我的心灵并不会被它们所搅动,因为它们不能掌控心灵,心灵自是不会被它们深深搅动。那么搅动我心灵乃至灵魂的,却又是什么?

这里曾是秦魏百年河西之争的血腥厮杀之地,我还要向秦惠王魏惠王,向公孙衍和公孙痤他们询问,战争到底有着或者似乎有着何等的重要,会引发什么样的情感或思想的反响,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作为我的回答,应该十分简单:没有任何影响,或者几乎没有影响。固然这是令人费解而又费解的,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作为精神的依附或存在的证明,现在,他们都死了,只是剩下一道残破不堪的高土梁。从石头到石头,从苦楝树到榆树,即便他们纯净的骨头都变作了夯土层中的白灰和沙砾,可也无法揉搓它们,让其成为灰土,成为沙砾。作为心理学的奇特区域,我是否还有必要去观察那些最为现实的细节,以求在表面的神秘莫测与意料之外的隐秘事物中,找出一匹马的骨殖,即便是骨殖的残片也好?找出最可能坚固的精神和情感的根基?

年少时,一经钻处我家北庵地的苞谷行子,远远就可眺望到河湾村南的这段残存的高高突起的古长城遗址。现在,数十年过去,定居在河东的小城,闲来无事,一次次穿过这段荒草丛生,满是杂树的高土梁,除了学会血的审判所需之词,拆解所有的词语并从中获取最为合适的一个,我还要触摸半墙上的每一株高草和杂树,如孤独的马匹触摸那遥不可及的天际的边缘,如河流,耐心等候那份期盼已久的细雨。这种情感的确认,还将迫使我去做一件我年少时原本感到无能为力的虚构与沦陷。

“公孙衍、张仪岂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公孙衍为魏阴晋人,悠悠长涧河,既是我生命的血地,却也曾是母亲生他时流过血的地方,这里埋葬了他的先祖,这儿当也是他的魂归之地。历史与现实相交错,可以想来,就在大良造公孙衍击壤而歌时,我有一刹那间,还将瞧见他脸庞上的憔悴神色。作为思绪的夸张、扭曲和变形,在一个完全混淆了时间概念的黄昏,说不定我很快就会跟他坐在同一片草地,同一片树林,一身素黑,膝盖上搁着长剑和一面盾牌,这个抱着马匹的脖子,老泪纵横,不肯放手的人,却也是另一个自我与他我。

关于公孙衍之死,没有只言片语的史料记述,哪怕收录于乡野稗史也好。现在,我还要凭借思绪翻飞的翅翼,来遥想他怀着无尽的不甘与落寞,最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长涧河,再次孤独站他曾在俯仰河山的土地,他和他胯下的马匹合为一体。

生活造就一切,甚至是一个人的雄心、梦想和他的死亡。与实打实的,平庸无奇的生活相对立,从公孙衍之死,我也有权利这样想:如果人们没听人说起过梦想与雄心,如果人们并不确信一定要有梦想和雄心,那么,有多少人将不会拥有梦想与雄心。

如果没有听人提起过大良造公孙衍,那么我脚下这片热血沸腾的土地,将有多少人从来不会知道,纵横于秦魏百年河西之争,他所有过的无畏与智慧。现在,他死了。在呼吸的最后,不要说我,连他也不知道事情往下该如何演变?是以拥抱爱人结束生命,还是以割断喉咙来收场?行笔至此,我突然明白,当是有结果了,最好的结果,是拥抱和长剑寒光闪闪的锋芒一起来,两个一起来,这个结果,当应完完全全合乎情理,合乎逻辑……

低垂的窗帘被卷了起来,就在现在,我还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在他身边放置一个女人,以便作为神秘的抵消物,好抵消掉他可能沉溺于其中的痛苦与忧伤。而这时还有谁会坐在他的身旁,边哭边撸鼻涕,告诉他生活在阴晋城中的家人是怎样死的,是一个胞弟,一个堂侄,还是我?他会搜索枯肠,找些话来安慰他,到最后,却只找了些不管用的。他自忖他应该复仇,这恐怕是他从那些可怕的忧伤中脱身的唯一办法。

不错,不错,他们定是死于驻守城中的魏军手中。悄然起身来到庭院,寂静之中,掩埋于岩石下面的苦楝树明日的花朵,还在一点点靠近,那些气味微苦的紫色的小花啊。我还要赞美长涧河边的苦楝树和那些将在深宫生长的苦楝树,因为这些花朵气味微苦的药香,将让我找到某种存在于其中的可怕的、不确切的东西,某种我无法忍受的东西,某种我一直无法解答的东西,但是现在,一切都并不重要了。

现在,我也在日渐苍老,自然也就更加明白,那种对未来的不断追求,那种来日的强大威力,那种日复一日对幸福的推延,那种前进的推迟,是多么的疯狂,现在的我,终于学会了生活在此时此刻,而这为时并不算晚。

一次次穿过魏长城遗址,我简直弄不清楚,我到底是在躲避秦惠王魏惠王,躲避大良造公孙衍,还是正相反,是在找寻他们。越过萋萋荒草,攀登上眼前的这道破败坍塌的高土梁,从那些荒凉残破的夯土层,从一块不知道是人还是马的骨殖的残片,我发现他们好像突然降临在坡顶蜿蜒曲折,荆刺丛生的小路。他们在神秘地游荡,在一簇簇盛开的蛇床花、二色补血草和翅果菊之间踱来踱去,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出他们来。

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那一簇簇灿烂盛开的蛇床花、二色补血草和翅果菊,我很是庆幸我还好端端地活着,乐呵呵地过着,但是突然之间,我就会明白,我的言行举止,我所推动的事件,与我一旦分离而倾注到纸面,就如同人们将一叶小船投入汪洋大海,它就将完全独立于我而存在,并将永远不为我所知地存在着。让那些思想不能归纳成一切行动的空谈家见鬼去吧,至少在我,是绝不能接受他们的!

长久以来,我知道自己的决心维持不了一分钟,所以对于决定了的什么就立即执行,绝不拖延。现在,我终于明白,眼下照射着我的阳光,既跟过去某个时刻一样美丽,也跟将来任何时候一样美丽,我将不再伤悲于过去,也不再没完没了地为未来担忧。

我有着一道高土梁的绝情与冷漠,我既属于东边广袤的田野,却也属于西边流水清浅的长涧河,这就像一个人,能够同时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装入心中,而这一切无需费力,全都自然而然。如同我向来那样,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可以装下家国天下、马革裹尸的无畏,并且我将感到快乐,与此同时,我也渴望杀戮,我同样将也感到恶的满足。要想被生活所接纳,要想获得幸福,那么我就得放弃自我,投入到某种笼统宽泛的情感中去,但是我做不到。

                                   ——2024.9

作者简介: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荣获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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