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人生的幸与不幸

文摘   文化   2024-10-17 16:13   陕西  

人生的幸与不幸

                     作者| 孟江海 

如果我死了,请将我与稻草同葬。不觉间,我已是时过知命之年的人了,在过去,关于自杀或离去的想法,曾深深盘亘心底,久久挥之不去,可是活到现在这个年纪,突然之间,那种精神错乱般的矛盾与纠结、荒谬与抵牾,反而使我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凝视,直指内心思想的复杂和情绪的挣扎,包括对时光流逝的恐惧、对家人的爱与不舍、对人生无常的迷惘与悲哀现在的我,已是不愿去想人生的来处和去处,在难得的豁达通透中,而今我只想说服自己,我一定来自谁也不知道的远处,一定会去往谁也不知道的他处,我还一定会看到谁也无法想象的风景,一定会怀有谁也无法明白的思索与遐想。

即便是一株稻草,也要给予它应有的尊重。就在我敏感腼腆的少年时期,背上书包,蹦蹦跳跳,走在去往华山中学读书的路上,一过村南高阔气派的石渠渠埝,就因为手里拿着个黄亮亮的玉麦面馍在啃,却遭到同巷子一位大爷的讪笑,在那个同龄的孩子都已吃上白花花的麦面馍的年月,他的讥笑虽无恶意,却还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让我不再懵懂无知,而是知道了什么叫作贫穷与耻辱,对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有了更为强烈的认识。

就在华山中学初中部读书的那三年,却是我人生最为顽劣无知的三年。受当时的社会风气影响,对于电影《峨眉飞盗》中身着白色警服的赵海和会飞檐走壁的盗贼草上飞,曾是那么让我着迷,尤其是受到草上飞的羞辱之后,赵海耍牛脾气怒打木桩的那些特写镜头,生活气息十足,有很长一段年月,还曾吸引我依照他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勤加揣摩,练习了好些套路拳脚功夫。当然了,对影片中“阉鸡匠”和“两吨半”之间的对白:“骟鸡鸭了,有鸡来了骟,大嫂,有鸡来了骟”,“去去去,呸,我家只有母的,没有公的”,却也被我和村里那些溜光锤所模仿,让我有一阵却也变得油嘴滑舌。当然了,在那个人生的自然状态,对于独行侠佐罗,却也曾点燃了我的人生热情与梦想,但是毕竟没有切身的体会,那些微弱的精神的火焰不久就熄灭了,并没有在我的内心哔剥燃烧起来。看着电影《白毛女》和《窦娥冤》,我也曾流下两行同情的热泪,但是哭了也只是哭了,过后什么就都忘了。

华山中学初中部的那三年,完全可以用不学无术来形容。在村上读小学的时候,老师抓得紧,即便平时并不怎么用功,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全班前列。到了初中,我还是贪玩,加上学校改制,教完我们这届初中生,以后改为高中,不再办初中,学校对初中部的教育教学抓得也不紧,逃学旷课,上课说话,下课了指戳墙面,不时沉迷于练习一指禅功夫,对于我和村里的一帮同学而言,却是再也平常不过。

我是一个对文字颇为敏感的人,那时只要能见到的大小纸片,我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小时候翻看过《大刀王五》《小兵张嘎》《狼牙山五壮士》等诸多连环画,到了初中,伴着武侠热,从同村同学军海手中,却又借阅过成套的武侠三剑客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从班里女生手中借了本琼瑶的《月朦胧鸟朦胧》看过,却也曾流下动情的热泪。

依靠文字的力量,我虽然使劲拍打着翅膀,却始终在生活日益浑浊的尘埃中转圈,一再迷失了自我。有天上午都到学校了,却未见军海过来,我就翻墙逃出学校回到村上,找到军海和少华,不想被他俩捉弄,空腹喝了三五瓶盖白酒,结果就醉倒在去上学的路上,完全像个吃了死老鼠的癞皮狗一样,有多半晌就躺在炎炎烈日下的草地上,直到连苦绿苦绿的胆汁都吐了出来,这才缓过了神。有天下课了去军海他们班玩,见别的班级都下课了,他们班的教室门却还关着,一时心血来潮,忍不住就伸出手指,在教室门上“笃笃笃”敲了几下,一转过身赶紧就跑,不承想却被体育老师追着撵了过来。躲是躲不掉了,被他一把揪到讲台,眼看他火冒三丈,一再叱问我是否敲门了,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是坚决不予承认,恼得他暴跳如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拳接一拳狠狠揍向我的胸膛,可我就是死不承认。不久等到别的同学头趴到窗台向里探望,他随即暴喝一声,很快又出门撵打过去,我这才“哗——”地一下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以后等到初三分班,学习好的进了重点班,剩下的三个全是普通班,我很清楚,自己已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了,以后再来学校,不但作业不写,有时来到学校,甚至连书包都不背,上课了借本书随便往桌子上一摆,东瞅瞅西看看,一早上就过去,结果可想而知,后来连毕业考试都没参加,我就灰溜溜离开了学校。结果一到社会上,无路可走的迷茫笼上心头,对人生以后道路的思考,却是给了我一份沉重的、无法克服、难以想象的悲哀。

从学校出来,流落到社会上,家里孩子多,顾东不顾西地,大人虽然没有打骂,可他们的唉声叹气还是使我加深了对自己的不满。不能回避内心的焦虑与痛苦,等到以后听母亲和父亲商量,说是早前远在大荔沙苑的大姨还曾给她提起过,说是她见我家男孩子多,想过继一个过去,好帮他们打理地里的农活。大姨家的大儿子、二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已是很少回来,她家地土宽,虽然当时家中还有三个女儿给搭手,另外家中还养了牛呢,可还是忙不过来。听母亲这么一说,在沉陷于自我反省的一个个黄昏,我不但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怀揣着对新生活的憧憬,想着以后去了大姨家,想吃枣了就可以爬到树上尽饱地咥,以前我看见谁牵着牛就满是羡慕,这下去了大姨家,那牛就是我的了,每天我就可以站在牛棚,借着昏黄的灯光,给它添加草料,听着柔缓悠长的呼吸,轻轻抚摸它的脊背,和它度过一个个幽静绵长的傍晚。

可是后来呢,三五天过去,等到母亲从大姨家回来,她对我和我父亲讲的,却是等到见了我大姨,她一直羞于开口,也就只是半遮半掩,不把话挑明,躲躲闪闪提了下她的想法,没见我姨和姨夫接话茬,她也就悻悻地回来,把询问的结果给父亲说了。这下就在蚱蝉歇斯底里嘶鸣的庭院,我坐在母亲身后,听她这么一说,迷惘无助的悲哀更是强烈涌上心头,让我人生的未来再次满怀了忧愁。

那一年的暑假,是那么的漫长和难熬。生活的重担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来,可心里的孩子气还未脱,平时只要家里没啥活要做了,一到巷子找见从小玩尿泥长大的军海和少华,一经嬉笑打闹起来,所有的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经济搞活,村里也办起了轧石厂,这下我和少华也就跟在大人身后,跑到黄甫河河滩,将一块块头颅大小的顽石拾地聚成堆,给装到翻斗车上,一车人家给五毛钱的小票。平时将票积攒起来,到月底了,就可到村里开翻斗车的人家,将手中的小票折换成揉得皱巴巴的五毛一块的钞票。

在炎炎烈日下,将一块块顽石捡拾起来装车,事虽然简单枯燥,但是不要啥成本,很快就可以变卖,我们一帮少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捡拾顽石最费手了,特别是遇到洪水退却的日子,河道冲刷而出的大顽石多,我们在清澈见底的水流间往复穿梭,捡拾的顽石湿漉漉地,很快就将十指指梢磨得明光锃亮,等到将血丝磨出来,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疼,但是只要一歇下来,一挨到啥,十指指梢就钻心地疼。可即便再疼,等到拉顽石的翻斗车来了,自己的顽石堆还得自己紧地装车。一经忙起来,就改用手掌将石头夹住给扔到车斗,这下就不怎么觉得疼了。翻斗车司机多拉一车,他们就挣得多,所以在装车的时候,他们并不完全依靠我们几个少年,这又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和勇气,奋力去捡拾更多的顽石堆子。

壮丽的山河总能给人奋进的力量,一经忙碌起来,面对明净高远的晴空和连绵起伏的群山,我的内心也就变得空阔明朗了许多。冥冥之中,是巍然屹立的群山和碧水叮咚的河流给了我莫大的激励与鼓舞,让我毅然下定决心,要从初二重新读起。以后的路,都将靠我一个向前摸索着走下去,包括到华山高中东边的华山镇中报名参加摸底测试,自己给自己攒钱交学费,买了双崭新的板鞋,踩着满是露水的小路,两条裤腿湿漉漉地踏进新的校园的大门。

对我而言,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怀着强烈的挫败感,踏进华山镇中,想到要融入新的班级群体,对我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我腼腆温顺的性格,却又给了我莫大的帮助,让我很快结识了三五个新的伙伴,因为常黏在一起,我又很快和他们成为铁哥们。在当时,最让我感到压抑的,不是人际交往,而是下了晨读后的早餐时间该怎么熬过去,因为假期挣的五六十元钱都交了学费,在学校,我连买个包子的五毛钱都掏不出来,每天还没等到晨读结束的铃声响起,我就忐忑不安地坐到教室发愣,好期待时间的转针这下能转得飞快。让我至今还念念不忘的,枯坐在教室,就在我很是茫然无助的时刻,朋友少荣有时就会手拿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过来塞到我的手中,却是让我一生念念不忘他的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转眼间到了初三,朋友少荣参加了华阴蒲峪金矿的招工考试,很快参加了工作,可是令我不能忘记的是,就在这短短一年半时间的相处,我和少荣还有鹏辉结交的,却是一辈子的友谊。当我脚穿三哥退下来的运动鞋,手拿针线将破了个大洞的鞋面纳了又补,补了又纳,和他俩在校园发疯一样嬉笑打闹,可他俩并没一个人为这嘲笑我,轻视我。周五放了,少荣从蒲峪金矿赶过来,会在荣军医院他姐的宿舍给我和鹏辉切菜下锅,邀请我俩和他一醉方休,那种平等相处,自由随和的气氛,是那么让我倍加珍惜。少荣和鹏辉喜欢看足球赛,可在电视还是稀罕物的那个特殊年月,我家经常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闲钱买电视,所以每当从去仙峪口游玩回来,看着他俩眉飞色舞谈起球赛,我只有远远跟在后边,像是观天书一样看热闹,即便这么尴尬,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失落。

朋友鹏辉的爸爸是二合成药厂的技术人员,受大人影响,鹏辉从小就爱读些大部头的文学作品,平时鹏辉只要开口要钱说买书,家里向来很支持。受鹏辉影响,我以后很快转到阅读流行文学的路子上,从鹏辉那,我借到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王朔的《过把瘾就死,以及一本本崭新的《十月》《啄木鸟》之类沉甸甸的文学期刊,是它们让我知道在我所处的小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一扇理想的窗户已为我訇然打开。

那时的父亲,在给二哥娶了妻之后,已和母亲从家中搬了出来,就居住在村东我家鱼塘边的一间不到十平方的小瓦房里,那间瓦房原本是为方便照看鱼塘临时搭建的,算是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处,这下在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和母亲在鱼塘边一住就是十多年时间。我和三哥、五弟他们俩,平时就住在村中的老屋,到饭时了就去鱼塘边的菜地吃饭。菜地地头,紧挨着小瓦房搭建的敞露的遮棚,就是我们的灶房。天气晴朗的时候,烧火做饭,还不觉得生活有多艰难,若是等到风雪交加,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在野地里的那一顿饭却是怎么也做不出来,这下可真是为难了母亲。

作为一个内心敏感的人,贫穷给了我极大的心理缺陷,让我自卑,可是为了补偿这份自卑,我又格外地爱惜自尊,心底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希望我能活出高贵来。在无尽的挣扎中,从华山高中初中部出来之后的五六年时间,那是我知事以来最难熬的日子。在给二哥成了家之后,父亲又要张罗三哥的婚事,家中全部的开支,都指靠父亲养鱼种菜的那点钱,根本是入不敷出,就这家里的男孩子多,给他添堵的事一件接一件。在我考上高中以后,虽然已不再穿父亲退下来的旧衣服,但在每天晨读过后的早点时间,还是没钱买早餐,这下有时要么就在校园操场的杨树林回避一会,要么就有意迟到上一时半会,日子还是那么的难熬。

那时的我虽然看着腼腆憨厚,可内心已是翻江倒海,早已成熟起来。文学也是一株可以救命的稻草,这时幸运的是,从朋友鹏辉手中,我还借到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叫孙少平的少年,也有着跟我一样的痛苦经历。在路遥笔下,孙少平在学校食堂的躲闪回避,何尝不就是我的深切体会?我内心精神的火焰,瞬间被路遥笔下的人物所点燃,壮丽如旭日,幽美如满月。我的口虽然不能说,但是通过翻阅《平凡的世界》,跟路遥笔下的文字比起来,却是有着更多的临场感。在深刻的模拟体验中,《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吸引我,还有我更多的同龄人,就在于让读者可以获得一种真切的模拟体验,让他们得以透过困苦的人生,开始思考自己怎样才能突围,在短暂的时间内,让他们也能体验到孙少平的人生,让自己也渴望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

路遥唤起的,是对生活的爱与不甘。路遥以他的《平凡的世界》与《人生》,打破了我原有的思维,改变了我的认知,他就是我人生的贵人。原来我从未想过,世界如此复杂,善与恶、白与黑、正常与异色,在我看来并没有大的区别,但是等到读完这两部小说,透过人生灰色复杂的一面,我已学会质疑和反省,变得谦卑随和了许多。读高中时的每年寒暑假,我都会跟着村里的大人,去外村的建筑工地当小工,有次就因为迟到了一时半会,被工头劈头盖脸咒骂了一通,泪流满面跑回来,站在鱼塘边的瓦房外向母亲哭诉,说我坚决不愿再去工地干活了,可母亲只是一句“你若不去的话,下学期开学了咱拿啥给人家交学费啊”,又让我只得哽咽着收起泪水,到了第二天跨上自行车,又早早去了工地干活。爱的开始是躲闪的目光,爱的最后是无尽的苍穹。跟少年时期的孙少平一样,到了高中,我也有了自己暗恋的女孩,可是我时而勇敢时而自卑的内心,还是让这段恋情成了难言的痛。

感谢路遥,是他将孙少平这个不甘命运摆布的平凡而伟岸的少年形象展示给我,为我指明了人生前进的道路,让我黑暗晦涩的内心有一道煦暖明亮的光照了进来。高中三年,补习一年,在华山中学的那四年,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我梦见同村的军海和少华都上了高中,我却留级留到了小学一年级,心里一慌忽地就惊醒过来,出一身的冷汗,这下就再也没了睡意。夜半起来,推开房门坐到厦屋门槛上,月光朗照,虫鸣唧唧,一个人的夜晚又是那么寂寞而漫长。然而事实上,就在我考上高中以后,军海和少华在复读了一年初三之后,却是没考上高中,他们俩一个转身去学开电锯,很快就由家里给开了个锯木材的铺子,一个去了县上的职业高中学习厨师,以后去外省的高校打了两年工,不久就回来在县城开了个小面馆,没过两年,他俩就都成了家,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学校读书。

那时的村里,每年忙过秋播夏收,不分男女老少,人们很多时候就都手持细齿钢叉,在村东的黄甫河挖沙,只是贴些气力,好的话一天也能挣个六七十块钱。当时的二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托人给说了个在县城集上收工商费的差事,以后又托人介绍他去当民办教师,可结果不是这原因就是那么原因,他干一阵就坚决不愿去了,哪怕有转正的机会可他还是喜欢干些力气活,不久就在走村串巷收了一阵废铜烂铁之后,也就去了河滩掏掘沙石。当年的父亲,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迫于生活的重负,在养鱼种菜之余,却又毅然抡起百八磅大铁锤,随大家去河滩劈片石卖。不久等到五弟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在家,每年的夏天,包括我在内,我们一家六口人,都在烈日的烤晒下忙碌劳作。

生活的出路在哪里?在学习上,我成绩平平,但是还算努力,并不至于不可救药。在当时的校园,大家并不怎么看重学习,放学背上书包回到家里,并没有多少课外作业,平时遇到周末,学习更是靠自觉,所以很多时候,大家就由着自己的天性,常常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块肆意打闹。受社会风气影响,在当时的校园,打得头破血流的学生斗殴事件却也经常发生。就在热闹欢快的校园,我即便再也普通不过,可也有着自己的小圈子,甚至可以说是“狐朋狗友”,并不觉得生活有多无聊乏味。那时的鹏辉已经考上了宝鸡职业学校,再也不用为工作的事犯愁。和鹏辉、少荣以后虽然很少再见,可他俩还是常给我写信,有时感觉我心情不好,少荣来不了,他还会托付鹏辉来学校看望我。有时即便赶上我在河滩挖沙,可他俩也不惧步行三五里路程,来到我家的鱼塘陪我聊上很久。

乡村的生活缓慢向前,有时时间的指针像是停滞了一样,昨天怎么过,接下来的一天还是怎么过,完全没有新的变化,让人倍感压抑而憋屈。就在河滩挑沙的那些年,经常是天露宿明出门,中午十二点了回来吃碗饭,稍微歇息一会儿就又去了河滩,接下来就要忙到天黑定了才回家。沙是土沙,要把大石头找人劈为片石,稍微大些的就装拖拉机卖顽石,小些的砾石就有石渣场的翻斗车拉走,叉净碎石子,剩下的就是沙子了。大人孩子,河滩一河滩的人,沙石卖得快了还好说,卖不动了,就要跑到310国道见四轮车来了就拦,能拦下还好说,拦不下就干巴巴地坐在高高的河堰上,阳光刺眼,看着堆在河道的土沙晒成了黄土堆,越晒越卖不出去,也就只能悻悻地回家歇几天,过一阵来了再看行情。

也就是高中在河滩挖沙的那几年,我还从班里的同学那借到过尼采的《查拉图斯特如是说》,借到过《希腊神话》,知道了西弗齐推石上山的故事,不知道是西弗齐故意脱手,还是石头真的被众神之王宙斯施了魔法,我的自我意识被唤醒,变得更是喜欢一个人的独处。作为自我意识的强化与飞跃,那时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和二哥他们守着小方桌,吃的虽然是碗一筷子搅不动的稠苞谷糁,有时甚至连菜都没有,嫌味淡难以下咽,二哥平时就爱撒捏干辣椒面和粗盐,以至于吃伤了胃,可是生活即便再难,那时每天中午回来,我们哥几个最爱干的事,却莫过于守着收音机,听中央台播放《平凡的世界》。没有旁白和音乐,就在我们面前,物质的贫瘠和精神的富足,就这么被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悄然抹掉了两者之间的鸿沟,让光影婆娑、蚱蝉声声的庭院和孙少平坚毅不屈的面孔完美地融合为一个整体,悄然之间,那些人性的庄严与高贵,却已霍然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精神世界的大门。

完全可以说,路遥就是我人生的教父,是我精神的父亲。一遍遍领悟《平凡的世界》的精神内核,我清醒认识到,总有生命荒废的瞬间值得被珍惜。身处卑微,可我依然盼望着,希望自己能够像孙少平一样,心向璀璨,即便生活再难,却仍旧要不失坦然地,昂首挺立于阳光之下。这在过去,是我从未想到过,关注过的。关于人生的命题,现在一经引起我的深思,就像马达启动一样,命运的齿轮接连转动起来,一环紧咬一环,即便想停下来却也不能。在强烈的不安中,我在呼唤着自己的新生,强烈期待着命运的转机。

在忐忑不安中,高中三年读完,成绩很不理想,随后又再补习一年,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无路可走的悲哀再次涌上心头。我不甘心,还想再补习一年,可就在暑假补习期间,大哥托人找关系,给我联系了省广播电视大学渭南分校,给我办理了电大录取手续,彻底改变了我命运的轨迹。那时正赶上高校扩招,就在那一两年,我的很多高中同学要么通过委培,要么通过高中专,大都很快踏进了大学校门,能坚持到最后的,大学毕业,很多人都分配进了行政单位或公办学校。当然也有直接考上大学的,但那毕竟是少数里的少数。

对我而言,有了书籍,生命才显出它全部的意义与价值。和初中同学韦鹏辉认识以来,我常去他那借书看,他随和通达的性格,对我也有很深的影响。书看得多了,我怀着强烈的写作冲动,从高三补习那年的春天开始,借着雨夜昏黄的白炽灯,还曾写下五六篇七八百字的随笔,文字虽有些粗粝晦涩,可让同学李越读了,她给圈圈点点,还曾用红圆珠给划出一些写得优美的地方,给了我很大的肯定。等到我将这几篇稿子拿给语文老师,他虽没有点评,可还是在班上向同学们做了推荐,给了我很大的激励。学校的玉泉文学社办有油印小报《玉泉》,当时的文学社社长毕红和我关系很铁,他见我平时也喜欢读读写写,就推荐我担任了文学社的副社长,让我在满怀激动中,还给编印了两期校报。

即便是一个小人物,他也要亮着自己小小的光,希望活出自尊的灯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向前推着,我已知道自己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在渭南学习财会期间,虽然专业知识学得一塌糊涂,然而幸运的是,我又被班主任点名,和班里喜欢写写画画的惠仲伟合伙,一起给班级编写墙报《野蔷薇》。那时学校的图书馆,收藏有鲁迅、闻一多、胡适等诸多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名家大家的作品集,在电大的两年,对他们的文集,可以说每一本我都读过,直到今天还记忆深刻的是,夜间在读过鲁迅的《彷徨》《呐喊》等名篇之后,第二天一早走在街道,看着熙攘来去的行人,胸怀愤懑,却是突然就想跳跃咒骂一通,连我都很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荒诞离奇的想法。也就是从电大起,同学有称呼我“老师”的,有称呼“文人”的,在潜移默化中,却也给了我很大的鞭策与激励。鲁迅、闻一多、胡适等名家大家的作品读得多了,我细腻温雅的文风至此也就慢慢确定了下来。

从电大仓促毕业之后,随后有一年多时间待业在家,那时我诗歌尝试写过,散文尝试写过,已是开始学地写些小说。面对实打实的生活,家里没钱偿还供给我上大学借的外债,没有多的出路,后来我去县城城北菜市场贩过菜,在春节的华山口拉架子车卖过甘蔗,去保险公司跑过保险,尝试过担任民办代理,不久就又回到了黄甫河河滩,面朝黄土背朝天,和父兄他们一道,在河滩掏掘沙石卖。在苦闷迷茫的生活中,即使是破衣烂衫地,一脸的汗水,可是鹏辉和少荣他们,还是会不远三五里路走过来看望我,陪我聊天闲谝,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落魄而疏远了我。

冬去春来,在繁花盛开的时节,当我将枝洁白浪漫的梨花插入酒瓶,摆放在厦房的藤椅茶几上,灯光昏黄,细雨淅沥,在这难得的静谧中,捕捉着独一无二的时间的概念,我还有幸读到了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当然了,刊登了这篇文章的《十月》杂志,还是我从朋友鹏辉那借的。透过路遥的这篇写他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心路历程的文章,那些力透纸背的感人细节,在让我为他的艰辛付出深深感喟的同时,却也以一团雄奇的烈焰点燃了我的文学梦。

多半年时间过去,以后的我,很快就去了母校华山镇中的教务处工作,随后又阴差阳错,在一年之后,又参加了市上的“双万工程”,在黄甫峪口的郝堡村、黄甫村下派四年,担任党建指导员,但是很多时候,我就一个人在社会上漂着。等到下派行将结束,已是成了家的我,正在为以后的出路心怀迷茫的时候,因为让市政协办公室的朋友看了我写的诗文,想让他给提些修改意见,不承想他却推荐我来政协办公室工作,在起草各类公文的同时,给单位编撰文史资料。当时我还有些犹豫,可是三五天过去,当我将这个机会讲给爱人,她却是果断催促我去把这个事争取下来。在自己的努力和朋友的帮助下,结果没啥悬念,参加过政协换届会,来年春天,我很快就正式调进了市政协办公室,这一干就是二十余年。

是文学成就了我也拯救了我。在市政协办公室的二十余年,因为爱好写作,我短平快的公文起草风格很快确定下来,相继有多篇文稿在《人民政协报》《各界导报》《调研与决策》上得以刊登,在省政协组织的论文评选活动中,获奖也是常有的事。在文史资料编撰上,从作为执笔者,全面参与《华阴政协二十年》的编撰工作,到作为责任编辑,倾力完成《华阴老腔》的编撰工作,再到作为主编、责任编辑,全力以赴,快马加鞭完成《华阴三线厂矿》的编撰工作,一路辛劳,其间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政协工作期间,我还有幸去延安大学参观了路遥纪念馆,经宝塔区政协帮助,我还收到了他们给寄来的厚夫老师写的《路遥传》,对路遥的苦难与奋斗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他那一地鸡毛的生活,更是让我对他满怀了钦佩与同情。因为当时出差,是趁晚饭后的闲暇时间过去参观的,也就未能去路遥的墓地拜谒,随后又去了陕北清涧参观,还曾念念不忘能去路遥故居参观一下,却是未能成行,而这一切都已成了心底极大的缺憾。

感谢路遥老师,感谢这世上的偶然,对我而言,他就是我憧憬的目标,是我心灵的导师,如同英雄般的存在。路遥是一位与我的想象与找寻高度契合的伟大作家,以后我读过的文学典籍还有很多,但是没有一位作家,能够给我指出继《平凡的世界》之后,一个像是孙少平那样不甘于命运的乡村后生,他又该如何找到人生的出路,给他以精神的慰藉和不竭的动力。一个人情绪高昂的背后,精神的深渊同样也令人胆战心惊。人到中年,面对时常盘亘心底,久久挥之不去的死的悲哀,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挣扎中,一再开导另一个自我与他我,努力完成自我的救赎。

我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仕途上的起起伏伏并没有让我忘记自己的初心和梦想,以后经朋友推荐,我还参与筹建了华阴市作家协会和华山诗词学会,担任过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华山风》杂志主编。在我担任作协主席期间,因亮点突出,我们市作协还曾被省作协评为2015年度先进基层组织。2007年,在以内部资料形式出版了自己的文集《静夜集》之后,2017年,我办了团结出版社的书号,又出版了诗集《另外一个自己》,经不住自我的否定,在短短的三五年时间,我又相继出版了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经专家评选,我的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还曾荣获了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我的诗歌曾刊发于《中国诗人》《山东诗人》《延河》等文学期刊,我的散文又发表于《陕西日报》《当代陕西》《陕西政协》《文艺报》等报刊,这些都是对我莫大的激励与鼓舞。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但是过去并没有把我带到准确的城池,反而给了我另外的精神和心理的国籍。从前,我向往精神上的自由,但是现在,我的身体属于写作,这是我存在的终极方式,写作对我而言,更多已是一种烟瘾抑或茶瘾,在写作上一经止步不前,我的内心就空得慌,就会被死的悲哀折磨得喘不过气来。以路遥为榜样,我不但要近乎本能地怀疑我所置身其中的现实生活,还要学会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学会与之对抗。在高度混乱的内心世界,只有通过阅读和写作,以极其内省的自我批判,我才可以透过生活的表层,在无尽的痛苦、绝望和崩溃中,探索到精神世界的深层,生出一个全新的自我与他我。

说到底,写作的捷径就是努力与坚持。在时光的匆匆流逝中,怀着难以改变的痛苦,我坚持将在生活中所经受的诸多不易,变为笔下不拘的形式和体裁,探讨爱情、痛苦、命运和历史等等所付出的努力,自是有着属于自我的共情。“听我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想要活得像只鸟一样迷失于天空,即使连影子也不会得以完整。“黑暗中,我在锻造河流,而不是铁。”“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告诉他们,当呼吸再次成为开始,我将用一条腿站立,而一条腿将像马一样奔腾不止。”作为我心路历程的三部曲,我更多在意的,正是在诗歌意象的多重构建中,不断以无尽的使命和诱惑,将自我视角作为互离互建、高速运转的精神内核,不断探索开拓出另一个无我的时空的黑洞。正如光明之显示其自身并显示黑暗,真理既是真理自身的标准又是错误的标准,也只有通过阅读与写作,我才可以既是我自身也是我悲愤嘶鸣的烈马。

                                   ——2024.10

作者简介: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月光、灰树,魏长城和它的影子》《魏长城、铁,和长涧河》,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我和魏长城我和魏长城》。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荣获第四届“杜鹏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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