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且如诗 | 龙项滔

情感   2024-10-11 20:06   湖南  

冬树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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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且如诗


 龙项滔



龙项滔,七零后,居湘中涟源市西北小山村,文学爱好者,作品曾在《绿风》诗刊,《羊城晚报》文艺副刊,《湖南文学》发表。



无法想像,在巨石的压迫之下,在石头与石头的夹缝中生存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活得挣扎、活得纠结,可能是大多数个体生命的标配,但生命的意义在于努力跨过坎坷之后的抵达。当我们回首过往,发现生命中的那些曲折,都是一道道优美的轨迹。

大约是2015年春天的某一个下午,我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我家对面的山上爬,在半山腰中休息时,发现身后一块巨大的岩石旁边,生长着一棵很有意思的树。这块巨大的浅灰色岩石下方是缕空的,这棵树最下端的树根在这个半开放的小石洞里往上生长,顶端碰到石壁后往左偏转,并十分精准地穿过这块岩石上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孔,再拐了一个“7”字弯,然后树身紧贴着岩石笔直往上生长。这棵树树高约二米,枝桠不生,树干上一身嫩绿的叶。它树身呈青绿色,且长满了尖刺。那个时候,岩石下方没有茂密的杂草,可以清晰看到穿过石头的那一段树根下细上粗,表面光滑呈浅黄色,外观看上去健康壮硕。

这树学名叫“刺楸”,土名叫“青椿子”。刺楸和楤木形象相似,但楤木很多人喜欢,是因为楤木的嫩芽是一道美食。同为带刺的植物,刺楸并不招人喜爱,它的嫩芽也没有人吃过,据说味道很不好。这种树不开花也不结果,不芳香不美艳,尖刺满身,鸟不栖蜂不闻,在森林里千千万万的灌木中,属于另类孤傲的树种之一。

穿石而过的刺楸,与岩石紧紧抱在一起,看似相互成全,但岩石更像是一个阴谋家,给了刺楸生存机会的同时,也给刺楸的一生戴上了刑具,注定了这棵树受到的限制比其他树木多很多。它需要付出比其他树木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取到维持生命需要的营养。它生命的长度和宽度永远受限于石孔,注定了它无法像乔木一样高大挺拨。它这一生处在森林的底层,被野草荆棘包围,不显山露水,注定了它不能出类拔萃,注定了它不能像盆景一样登上大雅之堂,被人们青睐赞美。

这树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它干嘛非要从石孔中穿过呢?这是单纯的巧合吗?“每日阳光到达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向往”,尽管生长在岩石下方,但它获得的阳光并不比其他植物少。阳光教会了它成长,阳光给了它思想、给了它方向,它懂得只有尽快从石洞中突围,才能获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它不能确定从它旁边的石孔中穿过去,是否能获得一大片天空,但它懂得石孔是最便捷的逃生通道。它的转向是受迫性的,是生存逼迫它转向,是生存逼迫它勇敢穿越。它的转向也是主动的选择:命运用巨石将我们压制,我们只能化身利刃,将巨石刺穿。它用行动证明对压制最好的回击是:活下去,好好活。

这山每天开门即见,早已经被我看旧了。山不奇秀,但离我近,少年时代,放牛、挖土、挑粪,我几乎每天都往这山上爬。“两看相不厌,只有敬亭山”,这座无名小山,渐渐成了我最相知的伙伴、最稳定的靠山。智能手机普及以后,我喜欢上了拍照,经常到山顶上拍云、拍树、拍野花、拍飞鸟,经常站到山顶上俯瞰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子,经常行走在落叶满地的林间小路上,遇风散、向云端。与山走得近,并不意味着知晓了山里的一切。人往往最容易在熟悉的地方迷路,人往往对身边的事物熟视无睹,所以就算“我把一生守成一道道山梁”,山里藏着的秘密,我这辈子也无法全部弄明白。像穿石的刺楸这种很神奇的植物,山里面还有很多很多,但我从来没有俯下身去寻找、去发现,总以为植物拥有的超能力是天然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一天,我可能走得有点急,走到半山处,便大气喘喘走不动了,便在一条岔路的光滑岩石旁边,想着躺一躺再走。我一躺下,满眼的蓝天白云,看着纯洁的东西离我那么远,看久了觉得无趣。于是翻身侧过头,发现了眼前的这棵树。这棵树的树根穿过石头的曲折造型艳到了我,我马上站起来,掏出手机将树根和树拍下来。我拍照的技术并不好,所以照片只是单纯的记录,没有拍出美感,但这照片十几年我一直舍不得删掉。

从拍下照片的那天至今天,我一直留守在这个小村子里,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如幽草生于深涧,战战兢兢、庸庸碌碌半生。一小杯甜羹加一大杯苦汁的生活,有时候让人很困惑:怎么活着活着把自己活成了自己可耻的模样?但人活着如同漂流,被激流险滩折磨得狼狈不堪也必须咬牙挺住,是为了自己不被旋涡过早的吞灭。人一辈子都在向生活取经,哪有什么完美的生活?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做到了真正的表里如一?这样一想,我们心里就会敞亮许多:“比我幸福快乐的大有人在,比我更艰难困苦的也比比皆是”。想想几年前寸步难行的日子,看看现在的加沙难民在炮火中四处逃窜,我们随身携带的那点小失意算得了什么?

对面山中那棵穿石的刺楸,尽管近在眼前,但此后我却再没有亲眼看到过它。一方面山间的野草日益丰茂,进山越来越难;另一方面是自己在生活中应顾不暇,鲜有了上山的兴致。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这棵被囚禁的刺楸也许早已经枯死腐朽了,但是我确实至今都没有忘记它。每次翻开手机相册看到它,总感慨生命的神奇,总觉得这棵其貌不扬的小树很了不起:它一生卑微瘦弱,在遍布参天大树的森林里争取不到半块蓝天;它扎根石缝,且被石孔锁锢,注定粗壮不如松柏,寿长不过古木。但为了存活,它不断突破,它用行动告诉我们:生活不断给我们施压,但生活不会残酷到封闭所有的出口。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总会抬头看着对面山中,对自己说:这山中曾经有一棵活在石头中的树,它苟且偷生,它容貌丑陋,但它把丑陋绘画成了一件天然的艺术品,把苟且的一生抒写成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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