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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如父
□ 刘燕华
刘燕华,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涟源市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叮咚、叮咚……”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路边牧童眼疾腿快,朝自行车方向飞奔并呐喊道:“姑父,能给我两毛钱买乒乓球吗?”“姑父”一怔,立马刹车,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五毛小钞递给牧童:“拿去吧,要好好读书啊!”说罢又骑车而去……
“姑父,赢了一块五毛了。”少年坐在姑父旁边一边数着钞票一边喃喃道,原来,姑父正在和几个亲戚玩名为“喊朋友”(也称“K五十”)的扑克牌,每盘输赢一毛钱,手气很好,少年正忙着整理“战利品”呢。“争取赢满两块。”姑父信心满满地说道,“好嘞好嘞!”少年眉飞色舞,随声附和……
“牧童”“少年”便是我。我家三面环山,姑父家在山头,我家在山脚,姑父从县城骑车回家必需经过山脚的公路,于是有了开头的一幕。
姑父1965年生,因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即随其父从事农业生产,16岁时与其堂父外出学徒锯木板,因年少力乏,不久便返家务农。尔后,姑父又师从家兄做木工,因心灵手巧,不出半年便能自立门户,开始进城接活,手艺也日益精湛。加之为人宽厚热情,姑父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如鱼得水,很快成为行业精英,凭勤劳而致富,1993年便在县城买地建房,成为最早进城的山里人,是我青少年时期的“偶像”。
九十年代的县城,改头换面,好生令人向往,于是,一到寒暑假我便往姑父家跑。姑父呢,下班后经常会骑着稀罕的摩托车带我去“兜风”,在新兴的城市里穿梭来往,好不惬意!姑父还兴致勃勃地介绍沿路的建筑和风光,轻言细语却透露出阵阵自豪。当时,路面尚无沥青、水泥,如遇地面湿滑,一圈兜转下来我们往往裤腿全湿,一身布满泥浆,好在姑妈也不责怪,只是和我们相视一笑便了事。
初中二年级那年,我学业压力增大,父亲希望我能到姑父家寄住,姑父一口答应,并将自行车让给我骑行。这一年,我和姑父都早出晚归,因为他做得一手好菜,晚餐自然成为我最期待的时光。餐桌上,他会经常为我夹菜并问及我的学业情况,我如实作答。
意外的是,他还关注我的穿着呢。有一次,他发现我将卫衣穿在毛线衣外面,便问道:“华子,为什么不把毛线衣穿在卫衣外面呢?那样会更好看一些。”我腼腆答道:“我的毛线衣上有好几个孔呢。”姑父呵呵一笑道:“哦哦,原来是这样呀,怪不得。”
至于寄住的报酬,一年下来,姑父除了象征性地收取了父亲硬给的几袋稻米之外,好像再没其他了——其实,每到送米的时候,考虑到交通闭塞,姑父都会主动用他的摩托车帮忙拖运,现在想来,油费应该花去不少,姑父哪里是在乎米呀?
后来,我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开始了外出求学的生活,与姑父联系渐少,但有两件事记忆犹新。一是二年级时,奶奶病故,因通信不发达,姑父亲自乘座班车到学校,一番打探之后在寝室门口遇到了我,告知噩耗后便带我回到家中奔丧;二是得知我荣获“校园十佳歌手”后,姑父曾带我去他朋友家唱“卡拉OK”,他唱了《铁窗泪》《小城故事》等老歌,我则唱了当时流行的《过火》《爱如潮水》等歌,他还向朋友夸赞我唱得不比原唱差呢。
父亲有五兄妹,关系很是融洽,各自成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有三个住在山头上,一个住在山脚,一个住在县城。每逢春节,大家都会集中拜年,并约定每家吃住一天,于是,大家从山脚爬到山顶,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最后又下山回到县城,迫不及待地直奔姑父家。这里,房间宽敞,环境整洁,姑父姑妈厨艺高超又热情好客,端茶递烟搞个不停,而且忙而不乱,男女老少都能照顾到,大家只需打牌聊天,尽情玩耍,因此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往往乐不思蜀。
参加工作后,人生大事接踵而来,我的生活压力日益增重,所幸有姑父为我一路护航,让我在最该奋斗的年纪里心无旁骛,勇往直前。
找对象时,因为家庭条件和年龄上的差距,亲戚朋友时有反对的声音,我去征求姑父的意见,他诚恳地说: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自己觉得合适就行!于是,我排除非议,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我老家在墈上,房间又过于破旧,父亲想稍加装修以迎接未来儿媳的到来,姑父闻讯,主动承担起装修任务,不到一个月便将旧房改造一新,解除了我们的忧虑。
婚后,我有了一点小积蓄,想到县城买房,结束寄居岳父家的生活。姑父打听到他邻居有卖房意愿,于是从中协调并借钱给我,实现了我的买房愿望。从此,我拥有了独立的住房,并有幸和姑父成为了邻居。二手房装修土、结构差,姑父又为我量身定制了改造和装修计划,并亲自组织实施,一丝不苟。期间,他对我的懒惰思想也有过埋怨:你们连卫生都不及时来搞,那就多花钱吧!我愧疚不已,虚心接受了姑父的训斥。
2014年,在政府的支持下,我计划去北京进修书法,考虑到我上有老下有小,而且又刚买了房,经济拮据,姑父建议:要不别去学了吧!尽管最后我还是踏上了北上求学之旅,但我深深理解姑父的苦心:在这小小的县城,学习书法有何用?能当饭吃吗?好好在家赚钱养家、照顾老少吧。
2020年,母亲罹患重病,医生下发病危通知:多则还能活两三年,少则几个月,建议居家疗养。得知消息后,平日不大来我家闲坐的姑父隔三差五便会来陪我和母亲聊天,尽管他不善言辞,但他的到来缓和了气氛,让我们心安不少。近些年,我父母相继过世,他们的丧事基本上也是由姑父主管,姑父摒弃陋习,弘扬新风,替我操了不少心。
朱子云:施人之恩,不发之于言;受人之惠,不忘之于心,姑父无意合拍。他乐善好施但从不向人提起,别人对他的点滴好意他却会有意放大:有一次,姑父生日,我送他一瓶稍好一点的酒,他非常高兴,晚餐时还边倒酒还边当着众人的面说:“这酒是我侄儿送我的,好酒呢,大家快尝尝。”这分明是在抬举我呀;姑父患病后,我和老婆带他去外地看中医,返程时带他逛了一家商场,顺便为他买了一件棉衣,之后,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外出办事,他都会穿上这件衣服,我知道他很珍惜我的这点小心意。
2023年11月,姑父决定去县城的医院做个结石手术,消除多年的疼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姑父竟被查出患有恶性肿瘤并疑似有转移现象,真是晴天霹雳,令人猝不及防,我三次到医院故作镇定地开导他,他虽然觉察到病情严重,但还是满怀信心期待上级医院的诊治,于是,他跑省城、奔京城,遍访名医,开始了与病魔抗争的求医之路,当然,也在大伙的劝说下圆了自己游览京城的梦想。
很遗憾,医院的结论一次比一次严重,姑父的心理一次又一次遭到重创,于是他彻底失望,从北京一回到家便把大家叫到一起交待后事,眼中泛起阵阵泪光,我的心也在隐隐作痛,只能勉强安慰他说:“姑父,您三十岁就住进了城里,妻贤子孝,儿孙满堂,生活富裕,与人为善,不比有些活了八九十岁但遭人嫌弃的人差呢。”姑父舒了口气,似乎略感欣慰。
之后,姑父心态倒是日趋平和,我还自告奋勇为他拍摄了遗像和全家福,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我傻傻地问他:“姑父,百年之后我可以将您的遗像摆放在我家神龛上供奉吗?”他说“华子,我姓梁,不姓刘,不可以的。”
再后来,姑父遭遇了一次小小的中风,他开始变得不想站立,不想走路,慈祥的面容略显呆滞,敏捷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不过,很奇怪,每当我想搀扶他起身走走时,他却点头默许,走路时他右脚脚掌外翻,只要我一提醒,他也马上能以正确的姿势行走。
2024年4月2日(农历2月24日),姑父生日,他换上新衣服,在我和表弟的搀扶下去外面走了两圈后便早早地坐在大门口迎接客人的到来,面对众多亲友的祝福,他尽可能笑脸相迎,内心应该是倍感欣慰的——姑父爱面子,生怕被人冷落。下午,姑父感觉体力不支,只好在亲人的陪护下卧床休息,用心感受喜庆的氛围。出人意料的是,晚上9点半左右,姑父几乎在睡梦中心跳骤停,“噗”了三声之后溘然长逝,我与姑父从此天人永隔。好人命长?好人一生平安?我看未必,姑父如父,痛失吾“父”!
姑父真真正正地走了,从此我的身边又少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回想往事,不觉涕零,痛其大德不寿,思其待我如子。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读书之人往往读书万卷而不通世事人情,而姑父却天生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与人为善而不失本真,是“得道”之人,可谓之贤达。
此刻,我真切体会到了阳明心学“心即理”的内涵,“物理不外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人心本如明镜,只是熙熙攘攘之间易惹尘埃,人之读书修道也不过是在去除尘垢,安放身心而已,而姑父生无尘垢,是我永远的精神偶像。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大爱无私的姑父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