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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罗织经》
□ 尹春旭
《罗织经》这本书大概很多人未曾听说过，我也一样。某日碰巧在一本历史书里看到关于此书的简单介绍。乍见书名，望文生义，满以为是介绍纺织或者渔猎技法的书，并且既然号称“经"，应属经典之作，等价于《诗经》《道德经》《礼经》《孝经》之类。
略略了解，经典倒是经典，但与织布捕鱼这些生产活动完全不搭界，却是一部专门论述如何罗织罪名，如何制造冤狱的书，作者大名来俊臣，武则天最亲信的酷吏。
才知道“罗织”一词原是罗织罪名的意思。我堂堂华夏居然有此般阴鸷功夫，我君子礼邦竟有此等下流作派，确是大出意外，谁会往这方面想呢？只怪自己孤陋寡闻，想象力贫乏。
三十五年的苦心孤诣、深耕细作，六十七岁的武则天终于踏上了皇帝宝座。不出所料，或出于道统，或出于利益，或出于名节，李氏皇族、朝中大员、儒教卫道士，明里反对或者暗中使绊者大有人在，层出不穷。
清拓本《历代君臣图鉴》中的武则天像，被认为是武曌的标准像。来源：新京报2018年8月4日《神佛与恶魔 武则天的双面统治(1)》
面对如此复杂险恶的局面，千夫所指、十面埋伏中的女皇临危不惧，果断反击，手段是相当的干脆利落，那就是启用酷吏，动用特务手段，执行冤狱政策。凡是已经或正在反对她的人，或者虽然暂时没有反对她但被认为以后一定会或者可能会反对她的人，又或者难以肉眼分辨出是拥护她还是反对她的一众人等，都要结结实实地安上谋反的罪名，连同家眷甚至家族，一并处斩、流放、充奴，就算自己的亲生儿子、孙子也毫不手软，绝不放过。
当然爱民如子的英主是不能随随便便杀人的。为了让镇压和屠杀披上合法的外衣，口供画押还是要有的，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不过这些技术性的小问题根本无需一国之尊的皇上去费脑筋，普天之下巴望着为主分忧的臣民比烂泥田里的蚂蝗还要多，比乱坟岗里的白蚁还要多，这不，天才来俊臣生逢其时，闪亮登台。
阳间恶鬼来俊臣发明了许多花样百出、匪夷所思的酷刑，恰是这些血腥残忍的酷刑，变态狂来俊臣偏偏给它们安上香酥浓艳、流光溢彩的名字，比如“凤凰展翅"“仙人献果"“玉女登梯"。为避免引起读者心理不适，具体操作就不介绍了，只要相信来俊臣的聪明才智杠杠的，只要知道来俊臣当法官，能活着走出牢房的几乎没有就行了。
难得的是，来俊臣不仅是雷厉风行的实干家，也是高屋建瓴的理论家，他奋笔疾书，用不了多少工夫，千古奇书《罗织经》就横空出世了。
此经书详细论述了从确定“谋反"对象，到成立专案组，到施用酷刑获得口供，到牵引出更多的幕后黑手与同谋共犯的整套操作流程，以及人数多寡、范围大小、级别高低的确定等方面的技术细节，最后一步是做好文案功夫，使各方口供、材料互相吻合，彼此印证。
至此，谋反的惊天大案被“罗织”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铁证如山。
《罗织经》遂成为武周一朝特务系统的理论教材与操作手册，办案效率大大提高，不统计其他酷史的辉煌成绩，单被来俊臣枉杀、灭族的宗室、大臣就多达几千家。
历史的破车吱吱嘎嘎颠簸前行，车上各色人等抛下的垃圾沿途堆积如山、臭气熏天。于武则天而言，她制造的超级垃圾，除了许多人津津乐道、恨不代劳的老太婆与男宠鲜肉之间的糗事，排名第二的就是持续十四年的酷吏政治了。而酷吏来俊臣留给后世的遗物，当然就是《罗织经》了——这个“贡献”可不得了，它是地球人类这个两足物种有史以来第一部系统论述如何制造冤狱的专门著作，东西南北上下六合，人世间无有其二。就像缠足与太监制度的发明，中国人果真是聪明得很的，做到了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做到了权力实用主义与暴力浪漫主义的完美统一。
不过，大黑锅由来俊臣一人来背是不公平的。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从来就没有人权观念，法律上也永远自生不出证据主义的诉讼法，用酷刑获得令人满意的口供，来俊臣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与他同朝的其他酷吏如周兴，索元礼，侯思止之流，甚至满朝文武、士子黎民，个个都觉得来点硬核的，来点挑战人体生理与意志限极的蛮办法是勿庸置疑的“祖制”，是古已有之、手到擒来的好法子，特别是当着肩负为主分忧、为国除逆的神圣使命之时，更是天经地义的刚需。既然又过去了一千多年的阳光月阴，又繁殖了七、八十代的芸芸众生，这片生养万物的黄土地上，还是没有长出足够完备的、稳如天平的现代法治的香花蕙草，我们又何必苛求十五个世纪前的一颗歪瓜裂枣，一名打手，一名马仔呢。
再则，武老太太委任的酷吏原本就是流氓无赖、地痞泼皮，尽是些好吃懒做、凶恶奸滑之人，他们靠告密上位，博取皇上的青睐与重用，简直是福从天降，祖坟上冒出了滚滚青烟，这种诱惑谁能抵制？这种机会谁会放弃？就像中了一百万大奖、有可能再中五百万的一贫如洗的赌徒，怎不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怎不往死里整往死里咬呢？咬出个咸鱼翻身！咬出个鹞子冲天！
不得不说，在利用人性的弱点方面，武曌皇帝确是百步穿杨、探囊取物的顶级猎手，养的狗全是饿狗、野狗、疯狗、贱狗，对外人有无限的仇恨，对主人有无限的忠诚。
俗话说兔死狗烹，不过有时候兔子还没死落脚，还没死光光，狗就可以烹了，反正狗子多的是，换一条新狗可能更听话，更卖力。政治暴发户来俊臣终究没能逃脱作法自毙的下场，罪名嘛，聪明的你猜中了：谋反。这个罪名是活学活用的“别人”给罗织的——不招是不是，不急不急，翻开《罗织经》，从第一页开始，把里面图文并茂的刑罚一一试它一遍。
还好，酷吏来俊臣的一命呜呼没有让“自作孽，不可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宽心的老话又一次落空，我们也得以从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中暂时脱身，看到了天边乐观主义的几点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