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树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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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生命纤尘不染
□ 龙项滔
01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认为你夸夸其谈、眼高手低,一个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并且认为你心胸不够宽阔,即使重病缠身,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想着与人争论是非得失。记得有一次,因为家门口一小块地的权属之争,你竟然拖着病体在村委会办公室内坐了一整天。我真是担心你一口气不来,命断当场。当时我还劝过你:你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何必呢?在我看来,人一旦被疾病锁定,被死亡威胁,便要学会从生活中撤退,世间纷争少探问,从容接受命运的处置。
02
客现地讲,我们之间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你的突然死亡还是震惊到了我。我低估了疾病的杀伤力,我以为这又是一个玩笑,以为我还能像前几次那样将你送到医院,在医院治疗十天半个月,身体稍微好转后回归生活。所以当我看到你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群人被吓得远远的围观,我还在说:别急,等下送到医院就没事了的。可十多分钟后我抱你上车,你已经不再大口大口的喘气,你那个残肺已经彻底停摆了……
03
我们认识了四十多年,是发小、同学、亲人、工友,但我们亲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现在想起来,我们之间走得最近的一次,是你病重后我第一次做你的陪护。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你在市人民医院八楼十四病室呼吸内科做完了手术,左胸肋部被开了一个口子,插入了一根导流管连接着一只四方形的塑料瓶。透明的导流管里可见带血的水在滴流,瓶子里很快就满了。塑料瓶随着你的呼吸一张一合,瓶里的血水鼓着气泡。你鼻孔里插上了氧气管,上半身裸露着,胸部和手臂上布满了带灰色线束的感应器,与床头一台显示着数值和线条的仪器联接着。你这付惨样,像一个被施以酷刑的囚徒。
求求你,让医生给我打一针毒药或者抱我上窗台,推我一把。你哀求我。
看得出来,那个时刻,你是真的生无可恋了,你是彻底被疾病击垮了。在我的印象中,让你屈服并不容易,你的抗击打能力是超强的。我记得有一年你和某个人吵架,被对方一刀砍中右臂,顿时血流如注,你也没有皱过眉。
你说出这种话,让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可能让医生往你的身体里注射毒药,或者将你推下高楼。但我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劝慰你?我想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个合适的词语。一个人永远无法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痛苦,在绝对的痛苦面前,任何语言的止痛效果几乎为零。
气不通,坐不得,躺不得,睡不得,这样活着太受罪了。你说。
你每说一个字吸一口气,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眨巴着嘴。
看到你这么痛苦,主治医师随后增加了雾化治疗,加大了药物的用量,几个小时以后,病情才得到控制。
好些了吗?我问你。
感觉好了点。你示意我将病床往上摇,然后抬了抬手臂说:我要射尿。
尿壶酷似一只靴子,圆颈平底,放置在床下。尿壶每用一次冲洗一次,但血水及排泄物的腥臊气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你慢慢挪移,在我的帮助下,用了将近半分钟时间,方才坐到了床沿上。你拉下内裤,将那个东西套进尿壶的圆颈中,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膀胱的开关。
倒掉尿液后,我打来一盆水,搓了毛巾递给你擦了一把脸。然后我端来饭菜,一口口喂饭给你吃。记得那天我从餐馆里打来了红萝卜炒肉,你吃得很香,一大碗饭菜几乎一粒未剩。
04
食物入肚之后,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有所好转,话也多了起来。我坐在病床边,四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你。尽管形情憔悴,但你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头发虽然凌乱但浓密乌黑,依稀可以看到曾经的帅气。
为什么要去挖窑(煤矿下井的意思)呢?为了那几个铜板,付出了身体的健康,太不划算了。早知道这病这么痛苦,就算当时给我一万块钱一天我都不会去干。言语之间你满是后悔。
那个时候煤矿红火,挖窑很赚钱,尤其是你们这些掘进工非常呷香呀。你们每天在巷道里扶着二八风钻机一干七八个小时,一开机器,钻机里喷出浓烈的油烟,钻头冲撞岩石的轰鸣声如同炸雷,巷道里粉尘弥漫。当班的也不戴口罩防护,一个班下来,鼻孔里、嘴巴里全是灰。那时候到处都是煤矿,到处都有钱捡,一切向钱看,哪管什么煤尘粉尘?以为呷点灰不算事,哪晓得这些煤灰、石灰进入肺部,慢慢像混凝土一样就把肺板结了。现在煤矿倒了,人也病了。你看看那个时候挖煤打钻的人,现在有几个没有这种病?我回答说。
是啊,当年矿区赫赫有名的三大掘进包头,今天还在世的,只剩下我了。十年前死得最早的光哥,五年前死的超哥,死的时候都只有四十多岁。想想曾经的我们何等风光?别人不敢干、干不了的我们干,钱大把进,大把出。现在想起来,钱赚得多,死得也早啊。你叹了一口气,眼泪便淌了下来。
别想那么多了,病上了身,着急、后悔都没用,在医院好好治,会好转的。医生说了,这种病不会立刻有生命危险的。我说。
这个我晓得,死是早晚的事,听天由命吧。前几天在家里,从外屋进里屋,也就几步远。我以为自己能行,站起来勉强走到角柜边,脑壳就天旋天转,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人慢慢往天上飞。那天真是体验了一把什么是死,如果死真是那样,死真的好舒服。其实我也怕死,不想死,我才四十多岁,父母健在,我应该死在他们的后面,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的不孝呀。我卵打溜光、妻离子散,假如我现在死了,为我打幡、烧纸、跪拜的人都没有。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年二年,等到我儿子回来了再死,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你敞开心扉,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我则坐在床边,默默听你讲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想起来,那是你即将告别世界的忏悔,也像是遗言。也正是在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
05
你高中文化,当过小学代课老师,也曾在外闯荡见过世面,但你这一生干过的蠢事不少。有一年你去北京打工,也许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没钱吃饭,便偷了一个旧自行车想换点钱,结果被警察抓起来判了七年徒刑。出狱后,你变狠了,一旦和某些人起冲突,挥起拳头或抡起菜刀就跟人干。你说这是在牢里学会的,一进牢房,牢霸们用灌满沙子的软水管抽打你们这些刚入狱的菜鸟,打得你骨头快断成几截,疼得屎尿都在裤裆里,皮肤上也看不出一点伤。你说那是因为狱霸们打你,你也这样打新来者,打着打着打习惯了。
你在讲述这段经历时,毫不避讳且一脸的微笑,仿佛那是七年牢狱之福。
你身材挺拨,一表人才,尽管卖的是苦力,但出手阔绰大方,所以你的身边不缺女人。年轻时你精力充沛,像一只斗志昂扬的雄性烈豹。记得有一年我们在一处深山里的小煤窑打工,一个矮胖的女人来矿里找你。在四处漏风、几乎没有隔音效果的简易工棚里,你们放飞自我折腾到下半夜才消停。第二天一大早,你能够精神抖擞照常下井,倒是我们这些听众,被你们吵得一夜未眠、萎靡不振。
因为矽肺病越来越严重,十年前你就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了。但你仍然没有离开煤矿,仍然在承包一些作业面,当脱产的小包工头。那个时候你赚的钱不少,但嫖嫖赌赌,钱在你袋子里借居的时间特别短,你身边的女人也和你袋子里的钱一样来去匆匆。总结起来,你生命中走过的那些女人,她们都不娇媚、不艳丽,都不像是利用女人的身体挖空心思搞你名堂的女人,大多数都愿意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但你这匹放荡不羁的野马,她们都没有将你驯服。
你病情严重到生活无法自理以后,那些女人就很少出现在你身边了。这也不能怪她们,女人选择一个男人,有钱和有身体是硬性指标。指望一个女人无论身边的男人遭什么难都不离不弃不太现实,女人理性一点毛病都没有。这一点,你也看得很透彻,所以你病重之后,即使她们都远离了你,你也没有指责过她们,反而在不断念及她们的好。
离开煤矿以后,你便在市里的一个老旧小区,租了一间小房子,以打牌、打麻将为生。每天守在麻将馆,认识了更多的牌友,也呷饱了二手烟。据说你生前欠了很多外债,债主是房东、朋友、亲人、情人以及网络平台。这些数目不详的债务在你死之后理所当然成了烂账。
06
在医院陪护你的那个时候,正是疫情期间,医院对进出人员管控得相当严,进入需做核酸检查、需佩戴口罩,查看健康码、行程码。所有病室大门紧锁,每个病人除一名陪护外,其他人严禁进入。我记得那一次你在里面呆了半个月,我虽然没有时时守在你身边,但几乎每天白天都来看看你。
主治医生单独找我谈过好几次,他很确定的告诉我,你的双肺功能衰竭,估计剩下的时间并不会太多。这些话我并没有对你讲,但你已久病成医,心里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你其实是一个骄傲的人,认为自己年纪轻轻染上了不治之症是一种耻辱,所以亲友们打电话、发微信探问,你总是报喜不报忧。
我记得那天你靠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讲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讲着讲着就睡着了。病房中压抑的气氛让我很不舒服,我站起身,来到阳台上,想透透气。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这个城市边缘远山的青黛,看到宝塔的雪白;可以看到红色屋顶上奔跑的小鸟和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裙;可以看到大街上的人流、车流和高楼大厦;也可以看到烂尾楼和棚户区。我记得那天天色阴沉,风起云涌,雨将下未下,火车拖着一声声长啸穿过这个城市,天地之间仿佛有许多难言之隐、难解之厄。
07
在那次住院之后的一年时间里,我带着你辗转多家医院,你的病反反复复,始终没有根本性的好转。尘肺病、矽肺病属于职业病,一旦染上这种病,等于宣判了死刑。这种病严重到一定程度后,胸部像被一块巨石压着,人会被活活闷死;或者血咳不止、吐血而亡。尘肺病、矽肺病在我们那里非常普遍,我们那个六万人口的小镇,确诊的尘肺病患者将近七百人。我们村总人口近一千人,已确诊的尘肺病患者就有三十多人(每年因病死亡的人中,肺部疾病占最大多数,深层次的原因也可能涉及到环境污染)。这患病的比例放置在全国范围内,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
湘中地区煤炭资源丰富,在那个遍地乌金的狂热时代,煤炭发展了经济,富裕了一大批人。但短暂的繁华过后,资源的枯竭、煤矿企业的关闭,给新时代留下了无数的后遗症,尘肺病人便是其中一种。当年,煤矿工人是时代的受益者,也是时代的受害者。现在,不论是产煤区的当地政府还是当年的煤矿工人,都或多或少在为过去的时代买单。
尘肺病群体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政府和民间都在重视这一群人,大多数患者都得到了政府的救助。一些爱心人士创立了一些慈善公益组织(比如大爱清尘),对口关心、援助这一群人,他们会定期为这群人开展服务。
我们当地的尘肺病患者建立了一个上百人的大群,他们的头儿偶尔组织尘肺病患者去省里、市里上访,要求政府进一步关心他们。
你这个人,自称半个诸葛亮,天上的晓得一半、地上的全知,在这个群里很有名。你病重之后不能去实地上访,但在群里喊话、出谋划策、发动宣传,你表现得很积极,曾经是政府控制越级上访的重点管控对象。
08
你是相对年轻的矽肺病患者,但病得最严重。医生的判断也没有错,一年以后,也是一个夏天的深夜,你在麻将桌上突感不适,大约十几分钟后,便猝然离世了。
你死之后,我将你抱回家,把你放置在床上。停止呼吸不久之后的你、与疾病同归于尽的你,一脸的红润、安祥,半点死亡的狰狞都没有。也许对于你来说,痛苦的活着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他们用白布将你的脸盖住,我却多次揭开白布看你,你的死太不真实,我担心我们误判了你的死亡。但你的胸膛不再起伏,你的嘴再没有张开,我不得不相信你终于死了。
几天以后,我们将你埋进了山里,一付棺木、一抷黄土,你从此远离人间。你这曲曲折折的一生,走得很仓促、马虎、狼狈,但死亡给了你一个很好的总结。坟堆好以后,我记得我在你的坟边坐了很久,虽然我们并非挚友,但一想到曾经鲜活的一个人被黄土掩埋,突然感觉到心酸、悲凉。也许你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人活在世上纵有千般不是,入土之后却发现所有不是都是是了。
那天艳阳高照,我看到我头顶之上的蓝天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这个世界多么可爱啊。生前的你和那些尘肺病患者一样,多么希望生命纤尘不染,多么希望在蓝天下自由、畅快的呼吸。可惜的是,你们双肺里沉积的灰尘没有再给你们吐故纳新的机会。
但愿人间少污浊、多净土,但愿每一个生命从人间走过,不留下阴影,不带走一粒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