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岗楼上望向河东地区▲
循着百年老店“粤西楼”的招牌，走进巴洛克风格的老洋楼，踩着吱吱呀呀的狭窄木楼梯走上二楼，点上一份纸包鸡、一条葱油鱼，优哉游哉过一个中午，或是另觅一家老茶楼喝个早茶，一盅两件一派闲适，都是广西梧州人的寻常时光。广东人来到这里，感觉就像没离开广东，一切都是那般熟悉与亲切。
如果从广深为核心的珠三角出发，梧州是可以最快到达的广西城市，自驾仅需三小时。这个如今声名不彰的四五线小城，在历史上与广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而高度繁荣，有“小香港”的美誉。只是，如今能够见证昔日荣光的，只剩下老城里延绵的骑楼街。
两千年古城，民国时期曾是海陆空交通枢纽
无论是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晚饭后在江边漫步，抑或是一副游客模样，登上梧州地标——珠山公园的鹤岗楼，都可感受梧州与水的缘分。
梧州古称“苍梧”“广信”，位于广西东部，扼浔江、桂江、西江总汇。正因为三江汇流的重要战略地位，它早在两千多年前便已建制。
早在新时期时代，梧州地区就已有人类聚居，商周时期的原始部落被称为苍梧人，为越族分支。春秋时期，梧州属于百越的一部分。西汉高后五年（前183年），南越国封赵光为苍梧王，苍梧王城设立于此，为梧州建城之始。元鼎六年（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国，设苍梧郡，属交趾刺史部，在原苍梧王城置广信县（县城即今梧州市区）。元封五年（前106年），交州刺史部迁至此处。
所谓交州刺史部，是指南越国发生丞相吕嘉之乱后，汉武帝在原南越国之地设置南海郡、郁林郡、苍梧郡、合浦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儋耳郡和珠崖郡等九郡。并在九郡之上设置交州刺史部进行管辖。用今天的地域版图来说，交州刺史部的管辖范围包括了广东、广西、海南、香港、澳门和越南，梧州是这一区域的政治中心。
此后历朝历代，苍梧建制始终存在，由郡及县。唐武德四年（621年），撤苍梧郡，设静州，同年又改置梧州，这也是“梧州”之名首次出现。贞观年间，梧州改为梧州郡。
南宋德佑元年（1275年），广西经略使府移至梧州。明景泰三年（1452年），两广总督始驻梧州。明成化元年（1465年），梧州为两广总督、总兵和总镇府所在地，称为“三总府”，梧州成为广东和广西的政治、军事中心。
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梧州被辟为通商口岸。此后梧州更成为风云际会之地，是革命党人活动的重要基地。武昌起义后，梧州是广西率先通电响应之地。
从两广重镇到通商口岸，人们对梧州战略位置的看重，总是离不开绕城而过的江水。沿着老城区的骑楼街往江边走，鸳江大桥横跨两岸，成为城市的交通要道。站在珠山公园的鹤岗楼上，可以更直观地见到鸳江大桥一带的景致。桂江和浔江在此汇流为西江，鸳江大桥正是横跨于桂江口上，桂江的弧线勾勒出城区的边缘。它的城建格局一如当年苍梧王城，《苍梧县志》曾这样描绘苍梧王城：“考其旧基，依茶山，傍桂水，大江绕其前。”
鹤岗楼上望向河东地区▲
鸳江这个名字来自于苏东坡，“鸳江春泛”正是旧时梧州八景之一。苏东坡当年遇赦返回时曾途经梧州，恰逢中秋夜，泛舟江上时写下“我爱清流频击楫，鸳鸯秀水世无双”的诗句。
三江汇流带来的战略地位，使得梧州成为近代较早遭遇冲击的城市之一。1897年，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中英续议缅甸条约》，要求开放西江通商，梧州被辟为通商口岸。随后英国占据又称白鹤山的珠山，兴建领事署。
1897—1911年，英国人博诺德、谢立山、赫思义、金德瑞、奥泰蔚等先后任英国驻梧州领事，法国、意大利、比利时等国也在梧州派驻领事。直至1928年，当时的广西省政府才将白鹤山收回。
正在维修无法入内的英领事馆旧址▲
小小珠山曾见证无数历史。山脚下的白鹤观始建于唐开元年间，明朝年间，伴随着“三总府”的建成，珠山上修建了今已不存的“控粤亭”，彰显着这座城市的显赫地位。半山腰的英领事署旧址是一栋明黄色的英式建筑，我到访时正在整修。透过施工帷幕可以看到，这栋砖木结构建筑为拱廊结构，外立面有七根立柱支撑拱廊。
1928年，也就是珠山从英国人手中被收回那一年，马君武在梧州创办了广西第一所大学——广西大学，白鹤观前的河滨公园也被梧州政府改名为大学公园，如今马君武所题的“大学公园”匾额仍然悬挂在公园牌坊之上。1932年，梧州政府在英领事署旧址附近立了一块“还我河山”石碑，领事署旧址周边也辟为公园，免费向公众开放。
珠山一角▲
还我山河碑▲
我更喜欢的是山上的博物馆区。临近梧州博物馆的斜坡上，有一处中西合璧的拱廊建筑，静立于树荫之下，当年曾是建道圣经学院所在地。梧州建道圣经学院是基督教宣道会在各宣教区创办的第一所学校，也是全球第二所宣道会的神学教育机构，由美籍传教士始创于1899年，初名建道书院。
建道圣经学院▲
大多数基督教宗派均是先有堂会与会友，才建立神学院，宣道会则是例外，它先行创办神学院，早期会友均有参与。1902年，梧州建道书院又设立建道女院。1937年，二者合并为建道圣经学院。1949年后，建道圣经学院迁往香港长洲，1955年更名为建道神学院，如今仍活跃于香港宗教界。
建道圣经学院▲
1959年创办的梧州博物馆，以“千年岭南重镇，百年两广商埠”为主题，展品从石器时代到近代，其中不乏战国弦纹蹄足大铜鼎、东汉羽人铜灯、南朝青瓷骑士俑等珍品，展示着梧州地区不同时期的冶炼技术、士族生活和经济形态。
梧州博物馆▲
没有多少人会想到，梧州是岭南文化的发祥之地。各种思想与宗教曾在此交融，梧州先贤牟子著有中国第一部佛教理论专著《理惑论》，成为佛教中国化的先驱，西汉古文经学家陈钦在梧州兴学……
博物馆里的商贸部分，着重于梧州三江汇流、粤桂咽喉、岭南枢纽的地理地位。这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在鹤岗楼上所见的景象，原本一平如水的江面上，仍有各种货船往来，拉出一条条水线。
博物馆藏品▲
如今水运早已失去了重要地位，不过是铁路和公路运输的辅助，但在水运兴旺的旧时，梧州依托内河航运的地利，掌握了物流命脉。它上接南宁柳州桂林等重镇，下达粤港澳，也连通着中原与岭南。民国时期，梧州的地位更为显要，航运与陆运、空运相结合，形成当时中国城市少见的完备交通网络，与粤港澳的联系尤为紧密。
从博物馆里的展品可以看出，唐代到1893年，梧州水运主要工具为木帆船，但此后逐步开始步入现代化，珠江上名噪一时的花尾渡，便曾是梧州的航运主力。
博物馆藏品▲
博物馆藏品▲
所谓花尾渡，是当年珠江流域极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粤语中“拍拖”“甩拖”这些形容男女恋爱的词语，都套用于“花尾渡”的航行术语。它实际上是古老渡船和新式小火轮结合的产物。1908年，有航运商将原先的渡船进行改装，拆去脚踏明轮装置，仿照客货轮船的模式在船上建造楼厅，船头保留货舱，又吸取画舫形式，在渡船外表涂上绚丽夺目的彩画，先被称作“凤尾渡”。
几年后，凤尾渡又得到改进，成为花尾渡。楼厅面积更大，占船身4/5。船分三层半，底层载货，二层大舱为机动的客货舱，有客载客，无客载货，三层称公舱，只载旅客，最顶半层为船员住舱。船尾有各种彩绘图案，内部客舱设有双层卧铺，还有豪华厢房、餐厅、浴室和卫生间等。船只不设发动机，由拖轮拖带航行，游客可免于噪音之苦。
资料显示，仅仅是从梧州到南宁、全程623公里的梧邕线，当年就实现了电船直达，帆船、华轮和外轮均可通航。民国初年，英商亚细亚石油公司包办广西运油业务，仅该公司配备有七艘油船航行梧邕线。常年往返于这条线上的货船客船有数百艘之多。
此外，梧桂线、梧柳线、梧贵线、梧运线、梧浔线、梧藤线、梧潆线、梧湟线等众多航线都不遑多让，可以想象当时的盛景。抗战爆发后，广州沦陷，梧州下河运输仅通至肇庆。当时广东沿海转往大西南的物资，多以梧州为集散地，使梧肇线成为极其重要的战时运输线。
航运发达的梧州，从1924年开始大规模扩建旧码头、修建现代码头。当时沿江主要街道均为商业区，甚至每条通往江边的街口都修建了码头，可谓星罗棋布。当地历史学者曾经统计过，上世纪20年代梧州拆城墙修马路，并对古码头进行扩建时，仅龙母庙到关底就共有大小码头二十多处。当时梧州客运和货运码头都十分热闹，货运码头以行业细分。民国广西政府还在梧州港设置进出口贸易机构。1937年，在全国十大商埠中，梧州港进口货值排第9位，出口货值排第7位。
“小香港”之名也是那时得来，码头上来往的货轮、装卸货的工人、大街上遍布的洋行，还有不夜城的璀璨灯火都颇似香港。香港也是梧州当时最重要的贸易来往地，早在未开埠前，梧州就与香港有贸易往来，民国时期更为频密。根据记载，1917年左右，英法日美等国商品“大部分从香港输入贩卖，梧州与香港、广东两地的贸易，以及外国的贸易仅限于香港。”
当时梧州商行大量出售世界各地的货物，也有许多香港商人在梧州开设商号。梧州本土商人在梧州设总行，通常也会在香港开设分行。
当时还非常少见的航空运输，在梧州已经出现。《梧州交通志》记载，1928年，新桂系为了军事活动需要，选择地块作为梧州机场建设用地，并在1929年4月施工兴建。当年夏天，粤军陈济棠进军广西，6月占领梧州，又派遣工程人员继续修建机场。后来广西省政府参与勘定，机场易址并加快施工进度。1929年10月，梧州机场落成，也就是直到上世纪60年代还在使用的高旺机场。
机场落成后，随机成为粤空军基地。后来西南航空公司成立，设置梧州办事处，梧州的民用航空业务也迅速发展，既有前往广州和香港的航线，也有延伸至贵州、四川乃至越南的航线。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梧港线。梧州与香港往来的密切，让这条航线极度繁忙。
也是在民国时期，梧州开始兴建现代公路。1926年，梧州当局制定了公路五大干线（北横、南横、西纵、中纵、东纵）的规划，并启动南横干线容苍路段的兴建。此外，在1926年至1928年间，梧州政府还先后成立苍梧、岑溪、藤县、容县、贺县、钟山和平乐等七县的公路总局。
不过梧州对现代公路的重视，早在1921年便已有呼声。当时，主持北伐的孙中山驻节梧州，屡屡强调广西发展公路运输的重要性。（待续）
图源 |叶克飞摄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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