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建筑▲
古典奢华与现代繁华兼具,是安特卫普整座城市的基调。
从中央火车站前往安特卫普老城中心的市集广场,沿途大路小路交织,有多条道路只容行人、自行车和电车通行。一间间小店比邻而立,自顾自地清静,偶有骑行者经过,在石板路上留下咣当咣当的声音。小街巷里总有咖啡馆或餐厅,露天座位摆得整整齐齐。
这一条条清静的小路,让人很难相信一件事:安特卫普是欧洲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作为比利时第二大城市,安特卫普的面积仅仅140平方公里,人口也不过50万左右,两个指标的绝对值都很有限,但折算成人口密度却相当惊人。
宁静的街区▲
安特卫普人多半认为,自己的城市名字来自于荷兰语的“断掌”。传说古时有个邪恶巨人,专门守在斯凯尔特河岸边,向过往船只收取高额通行费。如果没钱缴纳,他就会残忍地将过路者的手斩断,然后扔入河中。年轻的勇士布拉博挺身而出,杀死巨人,并砍掉巨人的手,断掌变成了地名。
沿着安静道路走向安特卫普最喧嚣的地方——市集广场,“断掌”传说以雕像方式出现在眼前。广场中央那座建于1887年的青铜雕像,所描绘的正是布拉博手持巨人断掌准备投入斯凯尔特河中的弓形身姿。这是一座喷泉雕塑,布拉博脚下的大鱼,还有簇拥在青铜雕塑底端的鱼群,嘴中都会不断喷出水来,流淌于青铜雕塑下方的石堆。
集市广场上的断掌雕塑与大教堂▲
布拉博的故事只是传说,但又不仅仅是传说,它其实象征着斯凯尔特河恢复自由通畅,安特卫普的贸易也重获新生。
面前的市集广场,在我看来一点也不逊色于被雨果称之为“世界最美丽广场”的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广场。典型法兰德斯地区风格并吸收文艺复兴风格的市政厅和一栋栋高高瘦瘦比肩而立的行会大楼围绕广场,大都建于16世纪。每座行会建筑的顶端都有精美耀眼的金色雕塑,象征着不同行业,窄而密集的窗子跟随建筑立面整体向上,攒着劲儿地与身边的对手比高——在那个时代,行会建筑就是行业的脸面,也象征着一个行业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
集市广场上的行会建筑▲
1564年兴建的市政厅,立面宽度达一百多米,一楼有一个个拱门,二楼和三楼的窗户上插满彩旗,四楼是回廊式。建筑中央有柱形装饰,四楼有两座雕像与三个金色纹章,顶端塔楼有圣母像和“1564”字样,圣像两侧各有一座小小的方尖碑。塔楼造型精美,繁复却又保持着完美的协调。
市政厅与雕塑▲
16世纪当然是安特卫普的辉煌时代,但远非这座城市的最初。
公元2世纪,日耳曼部落已经定居于安特卫普地区,后来易手于法兰克人。查理大帝统治期间,首次在这里修建军事要塞。公元836年,安特卫普遭维京人摧毁。1291年,安特卫普被授予城市权,1315年兴建港口。1430年,它开始隶属于强盛一时的勃艮第公国。1477年被纳入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范围,一直是法兰德斯地区的商业名城。
安特卫普的商贸之所以能在16世纪达到顶峰,是因为沾了大航海时代的光。1500年左右,葡萄牙人选择在这里经销印度香料。此后,各种商品在安特卫普中转,使之成为16世纪上半叶欧洲最富有的商业城市。
可惜好景不长,1568年,八十年战争爆发。1576年,安特卫普被驻守于此的西班牙王国军队洗劫,引发安特卫普大屠杀。安特卫普随即与西班牙决裂,加入尼德兰反抗军。1584-1585年的围城战中,安特卫普被西班牙军队攻克。即使八十年战争的最终胜利者并非西班牙人,但屡遭战火的安特卫普还是走向衰落。
直至工业革命后,安特卫普才与法兰德斯地区的其他几大名城(布鲁塞尔、布鲁日和根特)一起重拾昔日商贸荣光,成为最早期完成工业化的城市。值得一提的是,位于斯凯尔特河下游的它,距入海口约90公里,河道深度与宽度兼具,10万吨级海轮进出自如。从1873年到1934年间,红星航运公司曾运送超过200万欧洲移民前往美洲大陆,成为国际化交通枢纽,直至今天。
作为早期的工业化城市,安特卫普在众多行业都有着强大基础,包括造船、机械、汽车、电子、照相器材、有色冶金、炼油、石油化学、纺织和食品加工等,金融业也极其发达。
当然,最重要的工业是钻石。在市政厅前,马车和电动迷你双层巴士都能吸引游人目光。它们都提供老城的经典游览路线,虽然我习惯“11路”暴走模式,但坐在高高的马车或双层巴士上,又有不一样的视觉。尤其是双层巴士的上层,晒着太阳,人与道路两侧建筑的二楼齐高,可以见到平时仰头也难见到的景致,还可以间中与坐在自家阳台晒太阳的住客打个招呼。
市政厅顶端▲
无论选择哪一种交通游览工具,都不会避开钻石街。作为世界钻石中心,安特卫普自19世纪以来就是全球最著名的钻石加工中心和贸易中心。
安特卫普世界钻石中心(AWDC)管理整个比利时钻石业。每年,这里的钻石交易达数百亿美元,世界上每10颗未切割的钻石中就有8颗被送到这里进行加工,全球80%的毛胚钻石和50%的成品钻石都流经安特卫普。
这个庞大的产业体系,拥有专业化的钻石银行、保全及运输公司、经济商、旅行社、餐厅与酒店。钻石中心里还有不少钻石博物馆,可以见到矿石加工成钻石的过程,世界著名的钻石制品,还有机会观看工匠现场加工钻石。
早在中世纪,安特卫普就是珠宝交易的中心。人们曾发现一份1447年的档案,刊登了当时安特卫普市长和议员们的公告,宣称“安特卫普市没有人会购买、出售、典当或传递任何模仿钻石、红宝石、绿宝石和蓝宝石的假宝石……”
之所以有此地位,与犹太人有关。当时,许多被迫害的犹太人从欧洲各地逃到安特卫普,其中不少是专业钻石商人,并受到欢迎。这是因为在那个年代里,能够在抵达安特卫普后仍然具备雄厚财力的犹太商人,一直以钻石商人居多。毕竟在漫长的跋涉中,珠宝钻石的携带才是最轻松方便的,小小一个便携袋,却价值连城。
此后的安特卫普,并未躺在犹太人带来的繁荣中享受,而是迅速拓展钻石交易的产业化。从技术上来说,安特卫普钻石工匠的切割手艺是公认的世界第一,“安特卫普切割法”已经沿用六个世纪。这种切割法使得钻石被切割出来的形状为上33面下24面,最能体现钻石的晶莹透亮,现已成为全世界的通用标准,也使得“安特卫普品质”成为钻石贸易里完美加工的同义词。
切割法不但是精益求精的体现,也是高附加值的过程。早在中世纪,安特卫普人就明白,裸钻固然珍贵,但切割后的精美成品会带来更高的利润。据说,一颗重达十克拉的裸钻,经过安特卫普切割法后将只剩一半,另一半变成粉末。
除了行业公会的传统之外,安特卫普钻石业的崛起,还因为当地政府持之以恒的免税政策。1950年,世界上共有4个钻石交易中心,全部位于安特卫普。
“钻石街”位于火车站附近,长不过数百米、外观看来平平无奇,却遍布大量切割中心、钻石交易所与销售店。每天,来自世界各地成千上万克拉的裸钻被武装押送到此,交给顶级钻石鉴定专家鉴定,再进行加工和再鉴定,最终流入世界各地市场。
像我这种对奢侈品毫无兴趣的人,也许真浪费了前来安特卫普的名额。据说,如果你是钻石买家,而且是高端的克拉钻买家,而非普通碎钻买家,那么在安特卫普享受到的服务绝对是顶级的。
商业街▲
早在多年前,安特卫普就有珠宝商推出了全程接待服务,此后整个行业纷纷效仿。如果你要买钻石,就可以提前和意向商家联系,提出需要购买的钻石种类、样式和克拉数字。商家会带着裸钻和资料去机场接机,并让你免费入住五星级酒店套房,在酒店内选购好之后,就会拿钻石去加工。等待加工期间,你可以在安特卫普以及周边旅行,等到店家将成品送到酒店进行试戴。如果试戴后发现尺寸还不合适,那就继续住着免费酒店等待店家修改。
当然,即使不买钻石,一间间店逛下去,来个“眼睛购物”也是享受。若是运气好,还可以见到如今越来越难见到的犹太钻石卖家。他们习惯穿修长黑色外套,以硕大礼帽遮掩面容,与顾客讨价还价。如今的安特卫普,随着印度资本的流入,加之印度人力成本低廉,加工环节逐渐由比利时移向印度,犹太人的“势力范围”已经越来越小,目前仅占三成左右份额。换言之,你在店里见到印度卖家的机会远远多于见到犹太卖家。
无论钻石街还是市集广场周边的街道,都是清一色的中世纪建筑,其中潜藏着一间间独立设计师的小店。对于独立设计师这个群体来说,安特卫普是最好的蛰伏之地,不知哪一天就会一举成名,就像同样位于这一街区的“六君子”专卖店一样。
行会建筑▲
这是因为安特卫普是不亚于巴黎与米兰的时尚艺术之都。
作为欧洲历史上最富庶的城市之一,安特卫普有着悠久的艺术传统,也是艺术大师罗宾斯和冯· 狄克的诞生地。
时至今日,安特卫普没有丢弃自己的艺术传统,甚至青出于蓝。在业内看来,它已经取代了巴黎和米兰,成为欧洲最顶级的时尚之都。
这一切源自80年代,安特卫普六君子成为时尚史上无法绕过的名字,梵高曾经就读的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也成为设计师摇篮。
所谓安特卫普六君子,有人曾这样形容:
易敏自省“少女”玛丽娜·易(MarinaYee)、色彩印花大师德赖斯·范诺顿(Dries Van Noten)、黑暗哥特女王安·迪穆拉米斯特(Ann Demeulemeester)、安特卫普的疯老头华特·范·贝伦东克(Walter van Beirendonck)、绿茵运动王子德克·毕肯伯格斯(Dirk Bikkembergs)、细腻田园匠人德克·范瑟恩(Dirk van Saene)。
他们出道的年代,正是山本耀司等日本先锋设计师颠覆巴黎的时代,六君子同样以“反奢侈”口号崛起。
1987年,这六个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用租来的简陋卡车载着自己的作品,以不请自来的方式直闯伦敦时尚周,用简陋的声光器械展示作品,结果被英国媒体冠以“安特卫普六君子”称号。他们的前卫设计、细致剪裁一举震惊了当时低迷保守的时尚界,也奠定了比利时设计师在全球时尚界的卓绝地位。
在此之后,安特卫普一跃成为时尚重镇,如今更是当之无愧的时尚之都。
当年直闯伦敦时尚周时,动议和领军者就是老顽童华特·范·贝伦东克,以狂野著称的他,以招牌光头和大胡子为标志,擅长迷幻多彩的拼接色和童稚的视错感剪裁。
德赖斯·范诺顿出身裁缝世家,以怀旧、民俗和层次感著称,细碎印花和不同材质、纹案的拼接重构是其设计标志。他曾说过:
“我觉得我的生命是用华美衣服构成的。”
安·迪穆拉米斯特的设计以黑白为主,是男人一统天下的时装设计界中最受人尊敬的女性之一,以不规则的剪裁和材质运用而著称。她讨厌矫揉造作的装饰、花边、珠链,黑白是她的时装永恒的基调,美国时装媒体称她为“Ann王后”。
德克·毕肯伯格斯原先想当一名律师,但后来还是进入了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他偏爱军装与运动风格,喜欢粗犷材质和简洁外形,擅长混搭各种皮革和极具男性气息的配饰。有人将他的设计称为“高级时装般的运动光学、几何与速度、经典与未来的结合”。另一个德克——德克·范瑟恩,则偏爱田园风,色彩柔和自然,线条简约。玛丽娜·易与另外五人不同,她在赢得世人关注后,反而选择了平淡生活,一度还离开过时尚行业,她擅长细节,喜欢在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上找灵感。
六君子的恩师曾这样评价他们的设计:“他们的作品并不是美极了,而是非常富有感情。”因此也有人说:“懂得穿安特卫普作品的人,是纵情于世的时尚高人。”
创立于1663年的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也因六君子而举世闻名。有趣的是,直到建校300年,也就是1963年,它才开设时装设计专业,但短短时间里便已崛起。
不过想在这间学校里毕业可不容易。它每年只招收540名学生,其中时尚专业只招收150名。虽然学校注重灵感,鼓励学生打破常规,但课业要求严格,因此退学变成常态。第一年就能淘汰一半人,时尚专业的150名学生,一般只有个位数学生能够毕业,可见苛刻。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成就了安特卫普的“时尚之都”美名。
难能可贵的是,安特卫普的时尚绝非只有学院派。在安特卫普街头,时常可见各种展览和演出。艺术家们可以直接找市政厅,寻求在展览、演出方面的扶持,当地政府会根据实际情况提供最大帮助。
不过说起艺术,安特卫普人最推崇的还是彼得·保罗·鲁本斯。如今的安特卫普市立美术馆,就是当年鲁本斯的工作室和居所。这处故居是一栋两层楼建筑,带有一个花园。1610年起,鲁本斯在此住过五年。
鲁本斯是17世纪欧洲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与意大利的卡拉瓦乔、荷兰的伦勃朗和西班牙的委拉斯开兹齐名。他的埋骨之所圣雅各教堂,也是游客必去之地。教堂中还藏有他的壁画《使徒围绕着怀抱耶稣的圣母》。这位产量惊人、效率极高的艺术大师,率领一众弟子打造了当年的油画生产线,完成了分散于欧洲各宫廷教堂的数百幅油画。
其中,著名的《耶稣上十字架》、《耶稣下十字架》与《圣母升天》,就藏于安特卫普老城的制高点——圣保罗大教堂。
圣保罗大教堂▲
这是比利时最大的教堂,1352年开始动工,1521年才宣告完工。虽然建设期很长,但教堂始终保持着哥特式风格。高达123米的教堂尖塔,被誉为“中世纪的摩天大楼”。它的塔楼采取非对称结构,一高一矮,却无比和谐。
在周边街区游荡,只要抬头都可以见到大教堂的尖塔。若说欣赏它的最好位置,我会选择斯提恩城堡。位于斯凯尔特河畔的它,是旧时安特卫普的主城门所在地,也是连接陆路和水路的必经之地。如今城堡只余城门等小部分,大多数城墙已然坍塌,内部被改建为海洋博物馆。值得一提的是,鲁本斯也曾在城堡中住过。
站在城堡旁的河岸边,吹着河风,对开的宽阔街道两侧都是极具设计感的不同时期建筑,体现着安特卫普永远时尚的特质。道路尽头的圣保罗大教堂傲然挺立,接受着来往人们的注目礼。
老城里抬头总可见到大教堂的尖塔▲
从市政厅、行业公会到大教堂,安特卫普形成了一个兼具信仰和商业传统的闭环。
安特卫普为什么能成为钻石之城?因为它繁荣且包容,才会在中世纪接纳那么多犹太商人,奠定钻石业的基础。因为它精益求精,所以才有“安特卫普切割法”这一行业标准。因为它与时俱进,钻石业的产业体系才能不断完善……
安特卫普又为什么能成为时尚之都?同样因为它繁荣且包容,给予了艺术家们足够的生存空间。也因为市政厅的努力,给予了艺术家们尽可能多的扶持。
有一个细节在我眼中最能体现安特卫普的魅力,那便是城中最著名的巧克力店。比利时巧克力举世闻名,安特卫普更是拥有世界上最奢华的巧克力店。店面曾是拿破仑行宫,后来是比利时王室财产。后来,王室将这处房产送给了安特卫普市政府,市政府则将之用于商业。在这个过程中,王室并未贪图小利,市政厅也没有自作聪明,而是秉承了比利时的商业传统,交给市场做决定。
图源 | 叶克飞摄
作者| 叶克飞
编辑| 二蛋
本文首发于《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