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电影剧照▲
说起王度庐,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可能会是李安。若无他的电影版《卧虎藏龙》,想必王度庐仍被湮没于历史,但于我而言,首先想到的却是古龙。
中学时爱读武侠小说,尤爱古龙。那时住校,学校又偏僻,附近只有一家小书店,那里所售的古龙小说,总少不了缀上古龙的一篇旧文(也可能是伪造)为序。在那短短的序中,古龙说他最喜欢的民国武侠作家是王度庐和朱贞木,也爱学王度庐的奇情和朱贞木的肃杀。
其实,王度庐影响的何止是古龙。金庸、梁羽生,乃至如今的网络武侠红人们,骨子里都未脱开王度庐的路子。有人甚至认为,没有王度庐,就没有日后的新派武侠小说。谁的武侠,能少了那个“情”字呢?
其实我小学时便读过王度庐的《宝剑金钗》,那时有书便读,从不挑三拣四,但仍觉王度庐写得沉闷。想必是年少不识情滋味,只想看打打杀杀的热闹场面。唯一记得的是书中提到的白蜡杆子长枪,还曾引为笑谈,因为之前看的评书里都是錾金枪烂银枪浑铁枪,好不威风,白蜡杆子算个啥?后来才知道,以木为枪柄才是人间真实。
因为喜欢古龙,见他说喜欢王度庐,便爱屋及乌,重新去找他的书来看。当时已年长了几岁,又正值青春期,倒也读出了几分滋味。
再后来才知道,原来王度庐一生中的所有武侠小说都写于青岛——那个我居住了十三年的城市。
王度庐的一生可谓颠沛流离,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他是满人,出生于北京的穷困旗人家庭。七岁丧父,全靠母亲和姐姐做佣人和做针线维持生活,因为家贫,他未曾接受过系统教育,十二岁就去了眼镜铺做学徒,又因营养不良、身体瘦弱、手脚不灵,很快便被辞退。他唯有刻苦自学,终于做了小学教员。
当时,王度庐常去北大旁听。那时的北大名家荟萃,他免费听了大量课程,还常到北京图书馆看书,或去鼓楼上的“民众图书阅览室”阅读,竟打下了扎实的中外文学基础。他后来的《宝剑金钗》、《卧虎藏龙》,都有西方文学的影子,还有弗洛伊德的分析法,又不乏中国古典文学的美感。后来,他因投稿结识了北平《小小日报》主编宋心灯,受聘做了编辑,还写些连载的侦探小说。据说他的侦探小说均仿《福尔摩斯探案》,主角是“赛福尔摩斯”鲁克及其助手,倒也有趣,可惜我未寻到。
1933年后,因时局动荡,他离开北平,辗转流亡于陕西、山西和河南等地,还曾在陕西遭遇绿林强盗,衣物被洗劫一空,颇似《铁骑银瓶》中韩铁芳在陕西一带被匪帮劫持的经历。在那期间,他做过报纸编辑,当过小公务员。可他既无学历又没关系,性格内向孤僻,每每被辞退,颠沛流离中唯一的慰藉便是在西安娶了李丹荃女士,伴他一生。
他的传奇,从青岛开始。他1937年来到青岛,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写成三十几部小说,且多连载于《青岛新民报》。
他到青岛,本是投靠妻子李丹荃的大伯。这位大伯生活优越,本可让他们安顿下来,谁知不久后便遭遇日军入侵,到1938年1月,青岛沦陷,大伯的房子被日军占去,只好在青岛宁波路4号租了房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王度庐故居(周彧绘)▲
如今的宁波路4号仍是民居,颇为残旧。当年这里也并非高尚住宅区,小楼的形貌和设计都不出彩,隐约间可体会到王度庐的落魄。就在这小楼的陋室中,他写成三十几部小说,且多连载于《青岛新民报》。
1938年6月1日,他开始连载武侠小说处女作《河岳游侠传》,首次使用笔名“度庐”,据说有“寒门度日”之意。这本《河岳游侠传》属牛刀小试,并未出版单行本,而之后的《宝剑金钗记》则让他声名鹊起。连载结束不久,报社就推出了单行本,不及一月便售罄。又重印五千部,不久又售罄,于是一印再印,共售出数万册。之后多年间,他陆续出版《剑气珠光录》、《紫电青霜录》、《宝剑金钗记》、《舞鹤鸣鸾记》、《卧虎藏龙传》、《铁骑银瓶传》和爱情小说《古城新月》、《落絮飘香》、《虞美人》、《海上虹霞》等。其中《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和《铁骑银瓶》这五部曲,是他奇情武侠的巅峰之作。
那时的青岛,因为沦陷的缘故,此前客居的大批作家和学者都已提前离开,而一介布衣的王度庐只能选择留下。得以连载武侠小说获取稿费,可谓不幸中的万幸。只是抗战期间,稿费极其微薄,所以王度庐尽管高产,却难维持生计,还得一边写着小说一边兼职,曾在中学短暂代课,还曾在“摊贩公会”做文案,在赛马场当售票员。1946年时,更是举家摆地摊卖春联以度年关。
据夫人李丹荃回忆,王度庐“写东西很快,并不十分推敲字句,常常是振笔疾书,数页下来一气呵成,不留底稿,不看二遍,写累了,便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抽支烟。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用的稿纸就是自己裁成的16开白纸,他用一支蘸水钢笔蘸着墨汁竖写,写成一段后,看看差不多够连载几天的,就卷成一卷交差。现在想来,他如此一部接一部地写,不打底稿,不查资料,能使写出的故事生动感人,而且前后连贯,决无矛盾,实在不容易”。
想来,王度庐并未系统接受教育,全靠自学,又未曾留洋开拓视野,所依仗的无非读过的书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体验,却能运笔如飞。在没有任何可鉴资料的情况下,在那斗室里写下数十部小说,且皆非凡品,何止是不容易,简直是神奇。
那时,王度庐的武侠小说连载被认为是“青岛沦陷区苦难人民的精神慰籍”,甚至有“订报只为看王度庐”的说法。而《青岛新民报》的发行区域,也因为王度庐的连载,扩展至诸多省区,这在当时的报业而言,也堪称奇迹。当时还有不少读者逐日剪报,将他的连载小说装订保存。另外,他的作品大多由当时的上海励力出版社出了单行本,于是影响愈大,甚至非沦陷区的大后方也流行其作品,据说当年重庆就出过一位假王度庐。
1943年前后,这位“李鬼”自称“重庆大学教授王度庐先生”,表示自己为生活所迫,四处说书,专说“九华奇人”系列故事,还博得不少学生同情。此人身份虽假,可说的还真是书中故事。
据李丹荃回忆:
由于王度庐的作品实在动人,他在女中代课时,甚至还有对其连载小说入迷的学生跑上门来询问结局,更有女生同情言情小说《落絮飘香》中的女主角范菊英的不幸遭遇,跑来求情,希望王度庐不要把菊英的下场写得太惨。
而他另一篇以青岛为背景的言情小说《海上虹霞》,也成“潮流风向标”,有读者专门跑去小说中提及的四方路,寻找男主角摆的摊档。书中多次提到的约会地点——海滨公园(如今的鲁迅公园)的海滩礁石上,也成为当时青年人约会的地方。
不过王度庐性格内向,向来寡言,所以尽管名气大,却不愿露面。有人前来登门拜访,他也装病躲避。他又体弱多病,写稿太累,健康受损,家人劝他换个职业也可糊口,他却写上了瘾,便一直写下去了。
王度庐▲
1949年,王度庐前往大连。1953年赴沈阳,任中学教师,又因自己的文坛名气,曾任沈阳市人民代表,皇姑区政协委员。文革时遭遇冲击,与夫人下放到昌图县泉头公社大苇子大队,不久转到泉头大队,1974年与夫人落户铁岭市,1977年2月12日因病去世。在这28年间,他再也未写过小说。
不过王度庐一生悲苦,加上低调内向,在文革中倒非文化圈里的大靶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开始也被要求“靠边站”,然后被迫进“学习班”,“不准参加革命群众的一切活动”,但他历史背景清楚,一直都是一介布衣小民,而且既然沉默寡言,就更没什么反动话语,加上淡泊名利,人缘极好,罪名也就难找。
但在那个年代,蛛丝马迹都可入罪。于是王度庐也被贴了几张大字报,比如说他不吃高粱米饭,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其实是因为他胃病严重),又说他平时被同事们称为“活字典”,是“资产阶级权威”。但这样的大字报没什么太大打击性,没法上纲上线,无法扣大帽子。
至于批判会,王度庐也遭遇过,不过他的“罪行”无非是写了很多武侠和言情小说,又人微言轻,所以批判会也是小范围的,还多是同事,纯属走过场。李丹荃女士曾记载:
“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本《小巷娇梅》(王度庐的《古城新月》的分册),读一段,批一段;读到精彩之处,批者笑了,听者笑了,王度庐也不由得笑了”
宛如一场作品研讨会。
只是,在这荒唐可笑的背后,他的创作生涯确已结束了。那满满当当的几十部作品,就这样留在了他在青岛的岁月里,后人念及,只能徒添感慨。
而他在青岛的蛛丝马迹,也在我的走访中逐渐成型。比如他所住的宁波路4号,其实是我年幼时回家的必经之路。又如他曾代课的圣功女中,就是如今的青岛七中,前几年又恢复为女子中学,恰恰与我的母校德县路小学相邻,都依着青岛天主教堂。他也曾在博山路市场摆地摊卖春联,那也是我少时常去的地方。
还有连载了他所有代表作的《青岛新民报》,其主编住址便在八大关韶关路4号——韶关路被认为是“青岛春天的代表”,两旁是形式各异的欧式建筑,每一栋都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而路两旁栽满了樱花与桃花,还有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法国梧桐,每逢春天,这里粉红与嫩绿、桃红与洁白,彼此相映。见过很多青岛的风光照片,都少不了韶关路4号这栋建筑。
我也曾感慨,韶关路4号与宁波路4号,无非路名不同,可前者隐藏于樱花、桃花和花岗岩石墙之后,别有情致,后者却是王度庐的蜗居之所,属于他的只有一间斗室。
也因为这半生的颠沛流离,王度庐的作品总脱不开孤独惆怅的意味。又因年少丧父,他笔下的主角也多是孤儿,四处漂泊,处处遭冷遇。小说里的那些欲说还休,怕是只有亲历这切肤之痛,才可以写出来吧!
在1939年出版的《宝剑金钗》单行本上,王度庐曾有自序,文字极美,兼有他对“奇情武侠”的独特理解,值得一读:
“昔人不愿得千金,惟愿得季布一诺,侠者感人之力可谓大矣。春秋战国秦汉之际,一时豪俊,如重交之管鲍,仗义之杵臼程婴,好客之四公子,纾人急难之郭解朱家,莫不烈烈有侠士风范,为世人之所倾慕。迨于后世,古道渐衰,人情险诈,奸猾并起,才智之士又争赴仕途,遂使一脉侠风荡然寡存,惟于江湖闾里之间,有时尚可求到,然亦微矣!余谓任侠为中国旧有之精神,正如日本之武士道,欧洲中世纪之骑士。倘能拾摭旧闻,不涉神怪,不诲盗淫,著成一书,虽未必便挽颓风,然寒窗苦寂,持卷快谈,亦足以浮一大白也。频年饥驱远游,秦楚燕赵之间,跋涉殆遍,屡经坎坷,备尝世味,益感人间侠士之不可无。兼以情场爱迹,所见亦多,大都财色相欺,优柔自误。因是,又拟以任侠与爱情相并言之,庶使英雄肝胆亦有旖旎之思,儿女痴情不尽娇柔之态,此《宝剑金钗》之所由作也。”
“频年饥驱远游,秦楚燕赵之间,跋涉殆遍,屡经坎坷,备尝世味”,那是他的人生经历,也是作品的来源,而那句“拟以任侠与爱情相并言之,庶使英雄肝胆亦有旖旎之思,儿女痴情不尽娇柔之态”,不但有古汉语的神韵美,也道尽了武侠小说的一切。
图源 |叶克飞摄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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