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苏州曾是名人聚居之地,亦是我寻访故居的“重地”。不过近代以降,重心逐渐移向上海,定居苏州者渐少。即使如鸳鸯蝴蝶派的周瘦鹃、范烟桥等人,以苏州为隐居之地,也常年在上海苏州两地往返。
从前些年情况来看,苏州近现代名人故居状况并不佳,不知如今如何。我所寻访的故居中,处境最凄凉的怕是苏雪林故居,那年到访时,小楼竟然成了废品收购站。
苏雪林▲
苏雪林生于1897年,去世于1999年。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她就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和凌叔华并称“中国五大女作家”,后来在武大任教时,又与凌淑华、袁昌英一起被戏称为“珞珈三剑客”。她一生笔耕七十载,投身教育亦有五十个年头,无论小说、散文还是文学史,均有造诣。不过她曾反对鲁迅,长期被大陆文学界漠视,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才重回人们视野。
她在苏州的故居位于百步街12号,苏州大学南门不远处。百步街及其周围一带,有大量民国时期建筑,不过都颇为残旧,苏雪林故居就更是破败。这是一栋沿河而建的二层小楼,灰墙绿窗棂、狭长如火柴盒。苏雪林对这狭长格局并不喜欢,她曾写道:
“苏州有一座小屋倒算是我们自己的。但建筑设计出于一个笨拙工程师之手。本来是学造船出身的,却偏要自作聪明来造屋,屋子造成一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欢喜。”
也有人说,当年购置的土地便是狭长型,房子当然也只能建成这般形状。
苏雪林所说的“笨拙工程师”,即指其丈夫张宝龄。张宝龄出身商贾家庭,曾在美国留学,是船舶工程师,当时在东吴大学任教,1927年建了此宅。夫妻二人感情并不好,1929年便两地分居,1949年时,苏雪林前往台湾,张宝龄前往北京,这对一直没有离婚却长久分居的夫妇,就此两岸相隔。
关于此宅的来历,朱雯曾在《往事如烟》中有过回忆:
“张宝龄教授在东吴大学只教了一年,至1927年暑假便返回上海,仍去江南造船厂工作。苏先生回上海后则在沪江大学任教,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但也只教了一年,写成了自传体小说《棘心》,先是在《北新》半月刊上连载,发表了几章就由北新书局印成单行本出版了……张宝龄教授回上海后不到一个月就生了一场大病,在病中他特别怀念在天赐庄度过的那一年生活,觉得苏州确实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很想在这里安上一个永久的家,便托了东吴大学的一位同事替他在苏州购买一块地。结果就在东吴大学后门附近,葑门百步街12号找到一家正拟迁移的酒厂,愿意将房屋和地基一并出售,张教授为此还亲自到苏州来察看过一回,认为满意,便把那块地基连同房屋买了下来,并由他自己设计,绘制图样,找了一个包工承包建造,没几个月工夫,新屋就落成了。张教授是学造船的,他把新屋设计成一艘轮船模样,又狭又长的一条,造型可说很奇特。时隔六十多年,不知这幢船形建筑物如今还留存在那里没有?从1928年秋季学期开始,张宝龄教授又来苏州东吴大学教书,苏先生也回东吴大学任教,并在振华女子中学兼课。他们就住在那座轮船形的又长又狭的新屋里。这便开始了苏雪林先生在苏州的第二阶段生活。”
我寻访时,只见院门上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回收废品”四字,隐约还可分辨原先的“教工宿舍”等字样。小楼墙面有大量脱落,内部廊柱也残旧不堪,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如废弃金属、废弃塑料等,还有各种布条棉花废报纸,垃圾遍地,肮脏不堪。好在小楼质量不错,尽管千疮百孔,框架犹存。
苏雪林故居插画(周彧绘)▲
讽刺的是,在苏州大学文学院院史馆网页的“大师背影”栏目里,苏雪林排名第二。显然,尽管她在当年的东吴大学只是个不起眼的兼职教师,所教授的无非是几个课时的诗词选,薪金也少,有时甚至拿不到,但如今的苏州大学还是看重这位女作家的名气。可是,她这处与学校咫尺之遥的故居,却如此破败杂乱。这对比实在太过强烈,网页上的推崇备至,简单,现实中的一地鸡毛,难堪。
我走访过太多名人故居。有光鲜的,被改造为纪念馆,甚至成了收费景点,也有寂寞的,仍做民宅使用,可残旧中仍有韵味。而像苏雪林故居这般沦为废品收购站,终日垃圾满地,甚至让人无落脚之地的,却是绝无仅有。
如此窘况,自然令我心生感慨,甚至认为小楼的命数已至倒计时。
大概我到访两年后,2011年3月,小楼果真险遭灭顶之灾——其实“灭顶”二字已算名副其实,因为小楼屋顶被整体揭掉,下一步自然就是拆毁。好在有热心人及时报料,当地媒体迅速跟进,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查阅当时的新闻可见,这处故居既非文保单位,也非控保建筑。1949年后到八九十年代,这里一直作为苏州大学的教工宿舍使用,如化学教育家程有庆、担任过苏大副校长的物理学家周孝谦、藏书家瞿光熙等都曾在此住过。近年来原住户纷纷搬走,渐渐无人居住,开始荒废。打算拆房的是苏州大学后勤处,校方说后勤人员不知此楼来历——其实,他们怕是连苏雪林是谁都不知道吧?
舆论关注下,此楼得以保全,校方表示停止拆迁,并准备修复小楼。一晃多年过去,不知如今的苏雪林故居,可有所改观?
在这栋故居里,苏雪林写下了散文集《绿天》和小说《棘心》,都是其代表作。也是在这些文字中,她曾屡屡提到百步街的这栋船型房子,给后人如我提供了寻访依据。她也曾在自传中写道:
“外子张宝龄自辞东大回上海,仍任江南造船厂之职……他既居过苏州天赐庄一年,更喜爱这个小城,想在那里安上一个永久的家。他父亲余三先生那时已将财产分予三子,他手里有钱了。虽在病中竟托东大同事替他寻地。地寻得一处即在东大之后,为葑门十二号一家酒厂。因该厂要迁徙他处,愿意连屋与地址一同出售。外子病愈亲自到苏州看过,认为满意便买下开始建造他的新家。我劝他找个建筑师画屋子图样,他不听,要自己来画,同事又介绍了一个包工,数月后,新屋便落成了。”她那场失败的婚姻中,仅有的快乐时光也在此度过。晚年的她曾说,百步街12号是“我在大陆唯一的私产。”
那时,她除在东吴大学兼职授课外,还曾任景海女师中文系主任,也曾在振华女中(即如今的苏州十中)教书。
“个中还有缘故是,我的字很坏,甚时自己也会不认得。不见得有缘故,不过懒惰罢了。而若必得有,那便当是所有的苦,在诉说之前我已遗忘。当是当你的信件抵达,我这厢已是茶冷言尽。当是纵你摘抄了杨牧的句子,与我说:你的心情我想我知道,火山是你的心情我知道,草原是你的心情我知道,海洋是你的心情我知道。我却已是江南倦客,以为山水阻隔,光阴无情,年少不忆同时,我已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你的心情,抱歉,亲爱的,我想我已无从知道。火山是你的心情我不知道,草原是你的心情我不知道,海洋是你的心情我不知道。”
这隽永中带点小清新的文字风格,恰恰在客居苏州时开始萌发。此前的苏雪林,也曾小有名气,可专注的领域却非文学,而是让后人想也想不到的政治和社会学,她曾写过不少白话文政论文章,如《人口问题研究》、《生育制限运动声中的感想》、《相对性原理和哲学史的问题》等。她也是一位译者,翻译过莫泊桑、都德等人的作品。直到从法国归来后,她在文学上的天赋才开始真正为人所知,九万字的散文集《绿天》和自传体小说《棘心》,既是她的处女作,也是她的经典之作。
苏雪林在《棘心》中写自身经历和动荡时局,写苦闷与彷徨,写觉醒与理想。此书出版后,一年不到便再版十余次,曾有人回忆:
“京沪爱好文艺的青年,莫不人手一册,有人结婚,送《棘心》是很时髦的礼品。”
我曾读此书,亦深感这位幼时缠足,小脚一生的女作家内心之悲苦,她的孤独显然有因。在她的生命中,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母曾是一个阴暗存在,她不准苏雪林读书,以至于苏雪林只能在七岁时去祖父衙署(祖父曾任县官)所设私塾中跟读。同辈都去学校读书了,她却只能在家里读通俗小说打发时间,她的文字基础,就是这样靠自己读书打下的。
后来,她报名安庆省里初级女子师范,“费了无数眼泪、哭泣、哀求、吵闹”,才说服了祖母和其他顽固长辈。她曾在《我的生活》中回忆:
“愈遭压抑,我求学的热心更炽盛燃烧起来。当燃烧到白热点时,竟弄得不茶不饭,如醉如痴,独自跑到一个离家半里,名为‘水上’的树林里徘徊来去,几回都想跳下林中深涧自杀,若非母亲因对女儿的慈爱,战胜了对尊长的服从,携带我和堂妹至省城投考,则我这一条小命也许早已结束于水中了。”
哪怕是她的爱情,也有长辈的阴影存在。她与张宝龄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后者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也是那个时代少有的高材生。早在苏雪林从安庆女师毕业并留校任教时,祖母就曾逼婚。苏雪林不从,还大病一场,抗争成功,不但推迟婚事,还得到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从而就读于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得新文化运动影响,就此改变一生。直到从法国留学归来后,她才与张宝龄完婚,但二人性格不合、兴趣不一,几年后便分居,至1949年后更是两岸相隔。可她也是矛盾的,尽管她反感包办婚姻,但“名节”之类的说法仍束缚着她,所以,她始终没有离婚,也没有新的感情。
她与张宝龄的婚姻是包办婚姻▲
也正因为对死亡婚姻的守卫,她的爱情的渴望倾注于学术领域。她喜欢考据,认为“这是一种发现的满足”。也恰恰是在百步街12号的小楼里,她写下《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后改名为《玉溪诗谜》。李义山即李商隐,他的诗一向隐晦,尤以那些《无题》诗为甚。
苏雪林根据《唐书》等史料进行考据,分析出李商隐诗其实均有所指,都是缠绵情诗,讲述一生情事。之所以用语用典都极其隐晦,是因为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多非寻常女子,有女道士,也有宫女甚至嫔妃,为对方名誉甚至安危,他自是不敢明言。但诗人不免风流自赏,不写出来自是心痒,于是便大打哑谜。此书一出,大获好评,曾朴称苏雪林为“文坛名探”、“故纸堆里的福尔摩斯”。
与丈夫分居后的苏雪林,曾长期与姐姐生活在一起。1949年后,她曾一度赴法,搜集关于楚辞的资料,以继续自己的屈赋研究。但因姐姐病重,自己又经济拮据,在海外生活艰难,只得回到台湾,先后任教于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和台南成功大学,1974年退休。次年,在她婚姻失败后陪伴并照顾她四十年的姐姐去世,这时,她也已79岁。
此后二十多年间,她都独立生活,坚强抵抗各种病痛,直至104岁去世。据载,九十岁后,因骨质疏松,她曾摔裂骨盆,数次摔断腿骨,只能靠钢钉固定,用铝制起步器帮助移动,可她却一个人熬过了这艰难岁月。
甚至,她还曾在103岁时重返大陆,那是1998年,此时的她,思维虽清楚,但已无法与人交流,只能点头致意。她去过曾任教过的安徽大学,登了黄山,也回到了故乡岭下村——这是她自1925年前往苏州教书后,再也没回过的地方。
据载,她曾在自己当年的婚床上小坐。那一刻,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悲剧婚姻和跌宕一生?七十多年前,新婚的她离开了这个小村,前往苏州。苏州见证了她在文坛上的成名与辉煌,见证了她婚姻的无法挽回。从岭下村到苏州百步街12号,在这两个坐标之间,是一个女子与一个时代的交错。
可惜,她没能回苏州看看。按资料所载,那时的百步街12号还是教工宿舍,尚非废品收购站,想来不至于让老人伤心惊愕。
十个月后,1999年4月21日,她在台南辞世。
图源 |叶克飞摄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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