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酷爱评书,不但每天中午守着电台听,还四处找书。直到今天,我书架上还有一排评书,如《三侠剑》《续三侠剑》《后续三侠剑》《英雄大八义》《呼杨合兵》《月唐演义》《瓦岗寨》《雍正剑侠图》《赵匡胤演义》……
《三侠剑》里的胜英虽然不怎么样,可飞天玉虎蒋伯芳却是我当时心中偶像之一,贾明、杨香武和欧阳德这几个活宝也让我一直记在心里。至于《雍正剑侠图》,童林也是高大全,算不上鲜明,可真假张方极是有趣。
不过我所读的评书都已经过整理,整理者还会在序言中例行公事般加上一句“在整理过程中,剔除了一些封建糟粕”,带着浓郁的时代烙印。旧时评书其实并无实体书等文字呈现,而是由艺人口述,甚至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其间多有前后不一等错漏。至于前期高手在后期成了弱者,更是评书常态。
评书的文字整理倒也不是这几十年才有的事,早在民国时代便已出现。前些年读新闻史,也读通俗小说史,二者都提到了这么一桩事: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在曲艺评书盛行的天津,有一份《新天津报》为了争取读者,专派记者进说书场进行记录,将口述评书变成武侠小说连载,见诸报端。此举使得该报读者大增,《三侠剑》和《雍正剑侠图》都于那时连载。
这份《新天津报》的掌舵人,名叫刘髯公。
刘髯公(1893—1938)▲
在新闻史上,这份报纸留下的印记不仅仅是善于经营和刊登评书。1937年7月底,天津沦陷,刘髯公宁折不弯,《新天津报》公开向天津人民告别,拒绝被日军利用。1937年8月3日,刘髯公被捕,遭严刑拷打,腿被打断。亲友多方取保,才将他救出狱中,不久便因伤重,在家中辞世。
如今他的故居仍在,位于天津河北区的意式风情街,地址为建国道66号,《新天津报》报馆也设在这里。
这是一个独立庭院,花岗岩配铁栏杆围墙,院门上有铭牌,写有“刘髯公故居”,建于民国时期,砖木结构二层楼房。外出檐柱走廊,塔楼相连,华丽、气派。因宣传抗日而被日寇拷打致死的著名报人刘髯公曾居此”的字样。院内是一栋红墙白边的意式二层楼房,造型大气,前后由椭圆型塔楼相连,很是别致。
刘髯公故居(周彧绘,原为《故人何寂寞》一书插画)▲
我寻访时,这里冷冷清清,内中无人。查阅资料得知,1949年后,这里一直是天津市木材公司的办公用地,数十年未变。后来木材公司搬走,这里便人去楼空,暂时没有用途。也许是因为此前一直作为办公楼使用、勤于保养,又于2006年经过整修的缘故,刘髯公故居不像曾作为居民大杂院的那些故居般破败陈旧,虽沧桑感十足,但仍干净大气,可见旧时气派。
据载这栋意式建筑的总面积达两千三百多平方米,地上两层有24个房间,地下室结构相同,有房间12个,另有一处后楼相连。刘髯公家族当年分两层居住,后楼则是《新天津报》报馆,地下室则作为印刷厂使用。那时的《新天津报》,每日最高发行量达五万份,采编人员达五六十人,可见旧时传媒之兴旺。
刘髯公是回族人,幼时家贫,仅读过几年私塾,十八岁离家赴京自谋生路,但又不得门路,只能流落街头。有一日,他捡到一个公文包,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四处寻找失主。恰好失主是法国使馆的武官,他感激刘髯公,又看他有点文化,便留他在使馆做录事。不久后,他又被派到天津,任天津法租界工部局探长。
刘髯公天生侠骨,又好交际,在租界中颇有名气。1923年8月,他自任社长,以段松波为副经理,薛月楼为主笔,创办《新天津报》,办报口号为“平民化的报纸”。尽管一无后台、二无资金,起步时也仅有数百份发行量,可刘髯公主打平民市场,一方面抨击社会弊端,另一方面大量刊登平民爱读的趣闻。后来更是连载评书,发行区域不但涵盖华北,还拓展至西北。
盛时的《新天津报》,几成报业集团,先后有《新天津晚报》、《文艺报》、《新天津画报》、《新月刊》等子报子刊亮相。刘髯公还办私人电台与新闻函授学校。
他亦爱京剧,擅长老生,是津门名票。
如果日子就这样走下去,等待刘髯公的也许是波澜不惊与名利双收。可时局动荡间,他身上的报人风骨也随之尽现。
其实自办报开始,刘髯公就极具独立思维。当时,全国舆论曾一致吹捧冯玉祥,可他反倒对吴佩孚颇多赞誉。值得一提的是,刘髯公死于日本人之手,他的偶像吴佩孚也在日本人的威逼利诱前坚守气节,拒做汉奸,后遭暗害。
他也以“髯公”之笔名,写了不少社论,大骂贪官。据载,李景林、褚玉璞、张宗昌和孙殿英等大人物都挨过他的骂,对他亦恨之入骨。不过,民国时的传媒业虽也常遭打压,但军阀政客们大多还是爱惜羽毛,对舆论颇为忌惮,公开撕破脸的极少。所以刘髯公骂便骂了,倒也未遭实质性报复。
1937年7月底,天津沦陷,《新天津报》立刻推出号外,表示停刊。日寇对此自是恼火,但也鉴于该报影响力极大,若能收为己用,当是极好的宣传工具,于是便威逼利诱。他们先是请刘髯公参加“伪天津市治安维持会”筹备会,刘断然拒绝。8月3日,日军趁他离开租界、救济灾民之际,将他抓到宪兵队刑讯。面对毒打,酷爱京剧的他高唱“大将难免阵头亡”,面对日本人的合作、复刊等劝告,他无动于衷,破口大骂。最后,他被毒打至左腿骨折,并被关入注满污水的水牢。
探望者曾有这样的记载:
“黑屋子约五六平米,有二搭搭密(即榻榻米),一只尿桶。刘髯公蜷曲侧卧于搭搭密上,衣服褴褛,乱发长须,如南市乞丐。细看时,裤腿有血污并粘附伤腿上,稍动就牵动皮肉,极为疼痛,不觉为之毛骨惊然。”
他还记载,刘髯公曾在狱中对他说:
“我们身经这般磨难,须把国家的凌辱、人民的涂炭,原原本本写成信史,留给后人。”
此时的刘髯公已形如瘫痪,仍拒绝日本人提出的“复刊即释放”条件,但亲友们见他已奄奄一息,只能背着他答应复刊条件,取保救人。
回家后不久,刘髯公因伤重去世,年仅46岁。临终时,他还将《新天津报》同仁召至病榻前,留下“千万不要把《新天津报》拱手送给日本人”的遗言。
在民国报人中,刘髯公算不得大腕。在许多人眼中,他只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没读过多少书,没有留下什么文字,可“报人风骨”四字,他当之无愧。
图源 | 网络
作者| 叶克飞
编辑| 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