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街道坡度极大▲
43000,这是我在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留下的步数。其实这个步数对于一向喜欢暴走的我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可这次却是前所未有的累,因为这是一座动不动就来个大上坡的山城。
班斯卡-什佳夫尼察是一座古老的矿业城市,匈牙利王国的贝拉四世执政期间(1235年—1270年),它便已获得采矿权,1238年被赋予城市权。
这座城市依山而建,坡度极大。一条石板路延伸向上,是老城的主干道。车子驶于其上,会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我在青岛长大,从小便对这种高低错落有好感,于是早早将车子停在路边,然后步行向上,结果便开启了暴走之旅。
老城街巷▲
在斯洛伐克语中,“班斯卡”是矿山之意,“什佳夫尼察”则意为“酸性的溪流”。无论是开车进入这座城市,还是城中暴走,其实都是我等现代人的“福利”。因为建立在古火山口上的它,旧时道路崎岖陡峭,车辆很难进入,步行也十分不易,几近与世隔绝。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它成为目前斯洛伐克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纪工业城市。
道路两旁的建筑相当精美,遍布各种商店与咖啡馆,一座座教堂夹杂其间,一条条横向街巷在两侧延伸,每个巷口都因远近建筑错落而极具画面感。相比一般的欧洲城镇,这里的建筑普遍“尺码偏大”,可见旧时兴盛。这座城市整体建于采矿点之上,迁就着复杂地貌。
老街▲
将班斯卡-什佳夫尼察老城串连的是新城堡与旧城堡。旧城堡就位于主干道一侧的山坡上,新城堡则远一些,傲立于不远处的山坡之上,与几条横向街巷相连。
旧城堡旁的街角十分好看▲
13世纪初始建的旧城堡见证着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早期发展。当时的班斯卡-什佳夫尼察已成为工业重镇,在城市规划和矿业方面,均以当时享誉欧洲的波西米亚“银城”库特纳霍拉为目标。1300年,造币厂顺应货币改革而生,专门铸造著名的格罗申硬币,让班斯卡-什佳夫尼察进一步兴旺,由采矿点转型为工业城市。
窄窄的街巷▲
旧城堡位于一片错落的高处,它最早其实是一座仿罗马式教堂,十三世纪末扩建为哥特式修道院,与造币厂成立于同一时期。14世纪为抵御奥斯曼帝国,在外围加建城墙形成堡垒,留存至今的哥特式钟楼十分挺拔,是1777年重建的产物。几条阶梯小路延伸至老城各处,行走其间,总能见到塔尖与屋顶构成的错落画面。大多数民居旧时都是矿工所居住,构成一个个街区。
旧城堡钟楼▲
远处的新城堡总是这个画面的终点,说是“新城堡”,实际上只是相对旧城堡而言,1571年兴建的它,年纪也已不小。白色外墙、尖顶高耸的它,四角筑有四座圆形棱堡,颇似一架火箭。
新城堡▲
新旧城堡兴建的“空档”里,班斯卡-什佳夫尼察正值巅峰,人口大增,城市空前繁盛。不过时为德意志国王、匈牙利国王和波希米亚国王的阿尔伯特于1439年战死沙场后,班斯卡-什佳夫尼察也遭遇战火破坏,1526年的莫哈奇战役后,这里落入奥斯曼人之手。如今走在老城街巷间,仍可见到将民居相连的低矮城墙,这正是奥斯曼人统治期间将分散房屋连接起来的防御系统,不过不到一年时间,奥斯曼人就被驱离。后来,斯洛伐克地区的七大矿业城镇组成反奥斯曼的联盟,新城堡正是那时所兴建,成为重要的信号兼防御系统,也是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采矿火药仓库。
旧城堡一带望向新城堡▲
面对露天矿藏开发殆尽,开采深层矿藏急需改进排水和挖掘技术的局面,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从业者们创造性地将火药引入矿业。1627年,他们将火药装进圆木桶运入坑道以炸开岩石,大大提高了效率。至于矿坑渗水难题,萨姆·米可维尼和马太·黑尔共同设计开发出一套名为“太乙(Tajchy)”的采矿动力系统,即矿山周围兴建水坝和围堰系统,利用相互间以地下涵管相连接、总长度达130公里的60个蓄水池,藉由水力推动水车,驱动机器抽出矿洞内的积水,多余动力也可以供应给冶炼部门和当地磨坊等。这不但改善了渗水问题,也提供了冲洗矿石的水源。我开车入城时见到的一个个小湖,便是旧日所建,如今已经成了当地人钓鱼和休闲的好去处。
值得一提的是,这套水利系统的创造者萨姆·米可维尼,也是匈牙利史上第一套含括全国各城镇地形图的绘制者。另一位设计者马太·黑尔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接手了系统的管理和维护工作。其中次子马克西米连·黑尔更是大名鼎鼎,作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曾在特拉纳瓦大学任教,也曾担任皇家天文台总监,并受丹麦国王邀请,在瓦德岛设立基地观测日蚀,更是第一个测出地球与太阳距离的人。1757年,他出版发行了世界首个国际天文学刊物。
远处的新教堂▲
虽然曾经被奥斯曼人短暂统治并经历战火,但充裕的银矿还是让班斯卡-什佳夫尼察迅速恢复。1690年,这里的矿物开采量达到巅峰,当年出产银达29吨,占据欧洲的25%份额,是名副其实的“银城”,在王国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作为矿城,班斯卡-什佳夫尼察还有金、铅、锌和铜等矿产,1690年出产黄金也达到605公斤之多。
从旧城堡走到新城堡,高高低低间所见的是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过往。一座小教堂旁是古朴墓园,高低新旧的墓碑记录着一段段生死,墓园对开处是一个观景台,可以见到对面山坡上的一栋栋民居,也可以见到主街上的一个个塔尖。
小路口见到的教堂▲
查阅资料可知,塔尖下的教堂、市政厅和圣三一广场等,都是18世纪时所重建。最抢眼的圣母升天大教堂是巴洛克风格,位于陡峭斜坡之上,更显得高耸。当地人称之为“德国教堂”,因为它是来此采矿的日耳曼工程师集资建立,地下室曾被用作金库。当时的班斯卡-什佳夫尼察已经重新成为哈布斯堡王朝的采矿业中心,并在特蕾莎女王支持下,于1762年成立了矿业学院,这也是世界上第一个矿业高等院校,也是欧洲第一个技术学院。学校师资强大,来自欧洲各地,最著名的便是于1842年提出“多普勒效应”的物理学家多普勒。
圣母升天大教堂▲
矿业高等院校的建立,意味着当地政府对资源勘探的重视。后来,学院更名为匈牙利皇家矿业与林业学院,辟有矿业学系、非铁金属冶炼系、钢铁工程系、力学工程系、建筑学系和林学系等科系。矿业的兴旺和矿业学院的集聚效应,使得众多矿工、学者、绘图师、建筑师乃至炼金术士云集于此。
从旧城堡旁的斜坡步入圣三一广场,它因为巨大坡度和建筑格局而呈倒三角形,广场中央是黑死病纪念柱。纪念柱以当地含矿物质的砂岩建造,因此呈红色。也因为过于陡峭,所以纪念柱一直在下滑,两百多年间足足下滑了五米。
圣三一广场与黑死病纪念柱▲
沿途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多半是18世纪兴建,当年都依托矿业学院而生。矿业学院旧址位于广场尽头延伸的一条街上,1919年,学院各院系迁移到如今的匈牙利肖普朗和米什科尔茨等地。这被视为一个衰落的象征,不过班斯卡-什佳夫尼察仍然保持着产业惯性,直至上世纪中叶,这里的矿产仍在大量开采中。上世纪60-80年代,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政府还在投入大量资金用于开采。但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斯洛伐克政府决定停止采矿,班斯卡-什佳夫尼察持续数百年的矿业史就此终结。
对于这座城市来说,矿业的结束也意味着新开始。1993年,班斯卡-什佳夫尼察老城及其矿业工程建筑区、“太乙”水利系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班斯卡-什佳夫尼察老城街景▲
距离圣三一广场不远处,便是斯洛伐克采矿博物馆。这栋黄墙绿瓦坡顶的建筑自16世纪以来便是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矿业管理机构所在地。如今作为博物馆,它陈列着各种矿石样本、采矿工具和矿车,还可以展开一场入地之旅。
街景▲
旧时的地下矿坑,如今部分可以参观。若是夏秋两季,每周有六天开放,工作时间的每个整点都可组团进入。而在早春的四月,它的开放时间非常有限,每周只有四天开放,每天只有三组整点集合的参观时间,运气不好的话就会错过,甚至误以为它并不开放。进入矿洞的准备工作相当繁琐,工作人员会分发安全帽、大衣和手电筒式的矿灯,矿洞道路大多宽阔但阴沉,与我常见的盐矿大不相同,还有些地方则相当低矮,只能弯腰通过。旧时通行矿车的窄轨仍在,一个个洞穴四通八达但又仿似迷宫。即使只是参观,也能感受到矿工的艰辛,在纯以人力挖掘的时期,一年的开凿长度仅为10米。矿洞里的塌方事故屡见不鲜,采用火药后又屡有爆炸事故,因此博物馆中还留存了一间旧时办公室,当年专门用于为死去矿工家属发放抚恤金。至于那些不堪压迫的矿工,往往被投入地下室的监狱中。据说直至今日,当地还有一种每逢节庆都会上演的女性舞蹈,名为“三百寡妇舞”,以纪念在17世纪一次矿难中被埋于地底的三百名矿工。
入地之旅结束后,我咬咬牙,又开启了上天之旅。相比新旧城堡的高高低低,与老城遥遥相对的山顶才是班斯卡-什佳夫尼察的真正制高点。傲立其上的受难教堂,我驾车入城时便已被其惊艳了一下。
远处的受难教堂,就是“上天入地”旅程的“上天”▲
受难教堂是一组巴洛克风格建筑群,竣工于1751年。它由一位耶稣会牧师倡议,小镇居民合力兴建,以纪念耶稣受难与复活。整体设计非常独特,教堂占据着山的中轴线,红色墙身的小教堂位于山脚下,两侧有对称洋葱头。再向上则是一座小小的圆顶礼拜堂,山顶则是主教堂,同样是红色墙身和两侧洋葱头的设计,近年来显然经过修缮,整面墙身上有两个圆形徽章,是主要捐款者的族徽。沿途还有一座座黄色祭坛,里面有雕像和画作,记录耶稣受难和复活故事。
受难教堂▲
受难教堂▲
受难教堂下的楼梯▲
受难教堂一路散落的祭坛▲
上山并不容易,大多数地方没有阶梯,只能在沙土路上攀爬。前几天刚刚下过雨,有些地方还颇为泥泞。地上没有什么脚印,想必很少有探访者。一个人走在这荒山上,随风传来的阵阵腥气让我心里有点发毛,担心是什么猛兽,虽然这里距离人居点并不远。好在很快就答案揭晓,腥气的来源是山坡上的一片草地,当地居民在那里散养了几匹马。
在受难教堂见到的原野▲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班斯卡-什佳夫尼察和周边景致悉数呈现在眼前。高低错落的建筑、延绵山脉和大片原野,构成一幅宜居画面。
忍不住有点感慨,旧时矿工在暗无天日中工作,地面上的人们则依靠这些财富享受精致生活,如今眼前的中世纪城镇风貌和无尽绿意,都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受难教堂望向老城▲
当然也有幸运的一面:作为矿城,班斯卡-什佳夫尼察没有在矿产枯竭后走向破败,也躲过了上世纪的战火侵袭,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更是它重生的契机。被保留下来的那些老建筑,还有高低错落的街道,记录着静止的时光,也记录着一代代矿工的艰辛。
在老城里总能见到新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