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身在泥淖,渴慕星光

文化   2024-11-08 12:36   福建  


身在泥淖,渴慕星光


文 | 孙频


在我老家,就在我家附近有一个巨大的工厂,小时候那工厂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工厂里种了很多花和树,我们经常溜进去捉蝴蝶采喇叭花,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工厂的地上经常能捡到小贝壳。要知道我们那里的小孩子从小就没有见过河和湖,因为干旱少水,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贝壳简直是个谜。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因为这个工厂所在的地方或者说我家乡所在的地方,亿万年前是沉在海底的,只是沧海桑田,后来从海底变成了黄土高原。这个发现给我一种极大的震撼,让我隐约窥视到了宇宙深处的一些秘密。


后来,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大工厂在20世纪90年代一夜就倒闭了,每天上下班的那些工人忽然之间就集体消失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知道他们在后来的岁月里是如何谋生的。那工厂也跟着废弃了,开始还有个看门的老人,后来连看门的老人也走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在外漂泊多年,回到家乡,路过这个工厂的时候,一下想起了我的童年往事。便走进去看看,却发现工厂已经完全是一座废墟。我在这废墟里走了很久,想起童年时见到的那些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们,想起那些爱美的女工烫着头,把工作服偷偷收了腰身,想起在电镀池里捞起那些扳手时,它们像鱼一样亮晶晶地闪着光。现在,它们全部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也许过不多久,这座废墟也将被拆平,这里将盖起新的高楼,或者是被开发成新的小区。这个工厂带着它曾经的使命和秘密将永远沉在时间深处,就像亿万年前的海底会变成高原,与之相比,人世间的那点悲欢离合简直就是沧海一粟。我被这种巨大而沧桑的变幻震撼着,久久无法平静,我在这片废墟里找到了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李小雁。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过无数个李小雁,天资平庸,长相平凡,出身寒微,或许还要命运多舛,也或许终生如蜉蝣般隐匿于人海,她们是否来过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在这篇小说中的李小雁,老主任,老主任曾经的情人,甚至于那个自杀的厂长,其实都是李小雁们,而在这片土地上,在一个又一个如波浪般更替隐退的时代里,正是无数个李小雁这样蜉蝣般的小人物,才构成了生活最真切最不可替代的那部分质感。她平凡,甚至承认自己平凡,她驯顺、隐忍、刻苦、向往美好,以学校、以教科书、以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带给她的价值观为圭臬,她不习惯反抗,渴望安稳,渴望一点点世俗人心中的小体面,小尊严。她热爱诗歌是因为她深知自己的不完美,深知她的太多梦想都已经没有机会去实现了,还因为这一点点诗歌的光华让她和赤裸裸的生活之间有了一点缓冲,有了一点屏障。而最有意思的是,她终生为之搏斗的理想只是想做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女人,只是做一个稍微能得到别人尊重的起码不被人轻视的人,甚至诗歌也是她曾想作为对自身的一种点缀。而就是这样一个一心只想美好的人,这样一个生怕落后于时代的好人,却在监狱里度过了十五年,而坐牢的理由更是荒诞,仅仅是因为她不愿意再让别人议论她艰辛谋生的过去。为了让流言止住,她情愿付出十五年的牢狱时光。这算不算世界上最令人心酸的一种尊严?


即使坐牢十五年,她年过半百地出来,却依然渴望着那些美好的符号,依然不愿意或不忍放弃自我,也就是说,这样一个平凡到如泥土如尘埃一般的人,内心里始终是渴慕星光的,是渴望自己随时能像那些天体一样飞起来的。


除了李小雁,小说中的老主任和厂长是属于一个时代最坚固也是最普通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为之付出全部的单位和时代要结束了,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留住,但是他们愿意以自己的方式,愿意以性命作为代价,愿意以最后的力气在时代中留下一点点声音,他们希望这点声音能被人们听到,只是因为,他们是在为千千万万的同代人发声。这种祭献式悲剧精神也许在一个物质化的时代里越来越罕见了,但是我相信它一定会有。只要有那些热爱美好,不惜以命相搏的人存在着,只要那些渴慕着理想的微光的人存在着,只要那些在深夜依然会遥望星光和月亮的人存在着,这种对生、对美的献祭者就一定存在着。


《天体之诗》创作谈

原载《小说月报》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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