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弈
吴清缘 | 文
父母带我到杨浦区少年宫报围棋班那年,我四岁。记忆里,父母站在一张桌子前面,和桌子后一个男人叨叨咕咕,我站在一旁,眼神呆傻。一周后,父亲带我去上第一节课,从此我在杨少宫学棋,这一学,就是十年。
我的围棋启蒙在我报名之前。我的父亲在成年之后自学围棋,当时的他应该有一两级的实力(级位随棋力的增高而递减,因此十级是最低级别,而一级最高;再往上是业余段位,随着棋力增高而递增)。年幼的我注意力集中的时间极为短暂,因此父亲在教棋时不得不动些剑走偏锋的脑筋,比方说他用葡萄来表示“气”,四颗葡萄,包住一颗黑子,我答对问题,就可以吃葡萄。有东西吃总是大快我心,我含着葡萄,嘴里数一二三四——一个子四口气,这是我最早理解的世间真理。
秦老师
围棋教室布置简洁。靠墙放一个教学挂盘,挂盘前摆放学生桌椅,教室后面也搁着几排座位,供学生家长休息;教室左上角有一出口,出门拾级而上,便是天台,有烟瘾的家长会在那儿抽烟聊天。我在低班过渡了半年,然后升高班。高班的老师姓秦,高高瘦瘦,二十多岁,容貌清秀,每周六晚上骑车来上课,到点了就站到挂盘前面,拍拍手,说声“上课了”,底下吵闹的小朋友就老实坐好;教室后面,家长监督,小孩只能卖乖。一堂课总是这样一个流程:四十分钟大课,课后下棋,秦老师安排对阵双方。
秦老师的课上得很好。手筋死活、定式新型、中外名局,样样都讲,孩子听得用心。尤其是做死活题,孩子们抢答,手举过顶,争先恐后。秦老师挑一个孩子回答问题,孩子说出落子方位,秦老师不摆棋子,手指棋盘,“你走这里,那我就走这里,然后你怎么走?”孩子再凭空说出下一子的位置,如是者重复几次,无非几种结果:
答对,摆上棋子验证;或者第一步即答错;又或者前几步是正解,但由于是凭空思索,几着之后孩子看晕了,弄不清后续变化,便无以为继了。
围棋落子无悔,一切变化,得脑袋里想清楚,秦老师凭空指点,是死活题的标准训练方式。能在课上答对问题是荣誉,所以无缘答题者总会失落,小时候我不谙世事,一个小孩答题正确,未几,我举手,秦老师问我有啥事体,我“刷”地立起,声音义愤填膺:这道题我也做出来了,所以你也应该表扬我!
台下家长无不啼笑皆非。
姚同学
大课之后,小孩捉对厮杀。在我学棋的早些时候,孩子们被分成两组;甲组棋力较高,乙组棋力较低,甲组中如有人战绩不佳则会降至乙组,乙组自然也会有人升至甲组,每个孩子会有一张记录胜负的卡片。我七八级的时候身在乙组,在乙组横扫四方,胜率高得惊人,我父亲引以为傲,别人家长则纷纷“预测”我势必能在当时即将开打的级位赛中升级。周五晚上,开赛第一局,对手是个中年男人,估摸着是晚饭没吃,棋没下几招,掏出一块巧克力,下一手,吃一口,看看棋盘,又吃一口,他吃一口,我咽一口口水,他再吃一口,我再咽一口口水。等到男人巧克力吃完,我棋已经输得一塌糊涂。第一盘棋输掉之后我斗志全消,没下几盘,惨遭淘汰,别人家长听说我未升级,都做惊讶与扼腕状;彼时,父亲站在一旁,只是微笑。
我进高班不久便和一个三年级的小孩关系热络,他姓姚,北方人,为人热心,我输了棋,他会安慰我,言语恳切。至今姚同学在我心目中仍是高高大大的模样,虽然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低年级的小学生,但童年的思维定式总是根深蒂固。姚同学退出杨少宫围棋班之后我们不再联系。多年后,我在北京大学自主招生的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按年龄推算那年姚同学正好高三,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姚同学曾为我“驱鬼除魔”。杨少宫的围棋教室位于顶层,上厕所要下两层楼,再穿过一个大厅。晚上人烟稀少,楼内光线昏暗,于是显得鬼气森森,我不敢一个人去小解,如果没有和我同去小解的小孩,我就会召唤我爸陪我。时间久了,我爸不爽,与我同去,表情苦大仇深。有天我和姚同学一道站在小便池前,姚同学突然转过脑袋,“小时候我也怕鬼啊,可是鬼从哪里来呢?天上掉下来?地下冒出来?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啦。”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等我年龄再大些,父亲决意不再奉陪,等不到同去的孩子,憋急了只能一个人去厕所,同时脑海里循环着姚同学的话,穿过阴森的大厅,还是觉得恐怖至极,狂奔上楼,看到教室灯光,长呼一气,一副如临大赦的模样。
我年龄虽然比姚同学小,但我的棋力强于他,我在乙组风生水起的时间里,我能把他杀得丢盔弃甲。可惜我称雄一方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就来了不少后起之秀;我们捉对厮杀互有胜负,棋逢对手,大家兴致勃勃,而谁都不曾料想,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之中,竟然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棋士。
小胖
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姑且称他为小胖吧。小胖现在是中国围棋界的一流高手,拿过世界冠军,是国内90后棋士的领军人物,出于某些原因,不方便指名道姓。小胖进高班的时候棋力弱于我,有天我同小胖对弈,秦老师和双方家长在旁观战,秦老师看一会儿,丢下一句:“棋上面,还是吴清缘老噶(老噶是沪语,即老练的意思)。”父亲得意,但“老噶”的我很快就开始原地踏步,而小胖的棋力则与日俱增,不久之后与之对敌感觉吃力,再以后,他就彻底超越我了。
小胖有坐性。我下棋,落子如飞,东张西望,尤其好动,下得激动会站起来,甚至还发生过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惨剧。而小胖则与我相反。年幼的他一落座,除了打子之外基本上就不再动作,眼睛紧盯自家棋盘,落子之前往往思索再三。我和小胖对弈,对比之鲜明有目共睹:我上蹿下跳,动如脱兔;他静若处子,不动如山。
静默是棋士的基本素养,小胖是有围棋天赋的。小胖退出杨少宫围棋班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再以后就听说了他升上职业初段的消息。我初二的时候因为学业压力不再学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疏远了棋盘,因而也就不谙棋界风云,也因此,当我在大学图书馆心血来潮翻开一期《围棋天地》,在封面上赫然看到小胖的名字,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我打着昔日同窗的谱,心头五味杂陈。
我爸说他后悔对我不够严格,否则或许我就是下一个小胖,但过会儿又改口,声称凭我这尿性在棋上也不会有什么指望。当然这都是玩笑话,不过对于后半句,我是承认的,在胜负面前,我并不是一个强悍的人——
输,输,输。我曾一度屡战屡败,那段时间里,成为我的对手是一种幸运。在不知道第几次输棋之后,父亲恼羞成怒,而我则痛哭失声,在杨少宫楼梯间黯淡的光影里,我扬言说再也不学棋。父亲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说尊重我的选择,语气愤懑。第二天,父子俩再也没有提起过昨晚的冲突,下棋打谱,一切如常。
那一段围棋时光确实难熬。我在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升到了一级,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居然还是一级。这三年里的二十多场升段赛我无不铩羽而归,而在杨少宫,战绩也每况愈下。当挫败感与日俱增,一盘棋的胜负就有可能沦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幸的是,我失望过,但也未曾绝望。
小A和小Z
事实证明这三年里我并非完完全全在原地踏步。当我终于突破瓶颈升到初段,一切忽然就变得顺利许多,很快从初段升到3段——一般而言,棋力越高,进展越慢,而当时我的进步速度是班中翘楚。这时候我在班上已经算得上是元老级别——秦老师的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我坐镇杨少宫,观旧人去新人来,和很多小朋友交过手,赢过,输过,但大都没什么印象。业余3段在班上已属高段,我走在教室里,昂首阔步,眼神倨傲,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不过,除我之外,班中也不乏高段棋手,其中有两个3段,年龄与我相仿,都徘徊在青春期的门口,血气方刚,亦颇高调,于是盘上相遇,如逢仇家,无不殚精竭虑,一门心思要战胜对手。
姑且称呼他们为小A和小Z吧。三个3段,坦诚地说我棋力最弱。我视野开阔,大局观良好,往往能在序盘阶段确立优势,但随着棋盘上的棋子变多,我的计算能力就愈发捉襟见肘,复杂盘面之下,往往算路失准,昏招迭出,于是秦老师赐我美名“前五十手天下无敌”,看似是夸我序盘能力出众,实则讽刺我一旦进入中盘战便软弱可欺。我对小A,胜少负多;对小Z,胜多负少;小A对小Z ,不相伯仲。这大概是棋风生克的道理吧。
和小Z的一盘棋至今印象深刻。棋局进展到尾声,是小Z的完胜之局,双方收官,落子迅速,例行公事一般。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小Z心不在焉落下一子,手未收回,坐在对面的我一愣,随即窃喜,速度打下一子。盘上,小Z一方棋子顿时崩溃,于是胜负易主,而此刻盘上可着之处寥寥,小Z再无争胜余地。这一切的缘由,并非因为我下出了什么妙手,而是小Z的随手一着犯下低级失误,其程度相当于象棋中己方忽略了对手的“将军”——围棋里把这种发生在盘末并招致逆转的昏招称之为“漏勺”,而我便是“捡了个勺”。
我在围棋班里一向是“漏勺大户”,时常将必胜之局拱手相让;这次居然能捡别人的勺,实在是开心。想笑,可是小Z在前,不便放肆,于是表情哭笑不得,抬头,与小Z目光相衔,不由怔住。小Z的脸涨得通红,一对眸子凶光毕露,我心头忽而泛上愧意,细看他眼睛,愤怒里,隐约有悲伤。
我早已忘记了小Z的样貌,但我仍能在脑海里重现小Z当时的神态,这并不是谎言;我所记忆的,是一种气质,或言之,是一颗拳拳的胜负之心,它的重现,无须假借于具体的容貌。孩子下棋,或许不大专心,但他们对于胜负结果的重视,有时候甚过大人。成年的围棋业余爱好者下棋,赢了笑笑,输了还是笑笑,胜负无关痛痒,明天照旧上班,烧饭,接送小囡;但是对于孩子而言,一盘棋或许事关荣辱,黑与白,在他们的生命中占据得比重要比大人多得多。
大头鬼,倒脱靴,相思断;金鸡独立,黄莺扑蝶,老鼠偷油;杀招出手,见血封喉,棋盘上,步步惊心,处处喋血。两个小孩大头冲下,脑门冒汗,怒目圆睁;目光落在棋盘上,噼噼啪啪,火花四溅;不时抬头,眼睁一线,对面的家伙,一副恶人面孔,青面獠牙。形势好,人靠椅背,优哉游哉;形势不好,面孔板起来,满脸肃穆;快赢了,笑嘻嘻,喜形于色;要输了,一脸哭相,苦大仇深。下到关键地方,手拈棋子,抡起手臂,棋子落在棋盘上,“啪”一声,声如洪钟;对面小孩一看,哪肯服气,有样学样,用力打下一子,金玉之音回响,不输气势。胜负残酷,棋盘上,是有血性的。
我站在棋盘之上
无论是棋风,还是性格,我都算不上顽强,下了十几年的围棋,至今也没什么出息,但血性,天生还是有的。1996年的一个晚上,父亲和我下让子棋,我连输好几盘,恶向胆边生:“不赢一盘,我不睡觉!”父亲怅然,放水让我赢下一局,心中则隐隐有期待。
想起小时候,每周六的晚上,父亲骑着老爷车,载我去杨少宫学棋。回家的路上,接送我的仍旧是那辆老爷车,因为下棋的输赢,比去的路上添了一分悲喜。我的学棋之路差不多就止于那辆老爷车再也载不动我的时候,不久之后,杨浦区少年宫大修,有天经过,狼藉一片,而如今已然修缮一新。
我曾画过一幅涂鸦,横竖若干道交叉线条,线条正中,画一小人,声明小人便是画者本人。大人观看此画,都将这横竖线条视作铁窗,于是“我”便成了囚犯,大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画进监牢”,表情意味深长。年幼的我支支吾吾,词不达意,大人嬉笑着走开,留下我一人满腹委屈。如今,我庆幸自己还记得那幅极简的画作,时隔十多年,我终于可以为自己正名:
这纵横的线段,
分明是盘上的经纬,
我站在棋盘之上,
周围,是尚未浮现的黑白。
吴清缘
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西湖》《芙蓉》《科幻立方》《科幻世界》《文艺风赏》等刊物。科幻小说《万物皆数》收录于《科幻世界精选集2020》,短篇小说《诗魂》获2022上海作协会员年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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