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佛
杜梨 | 文
去年冬天,我在大同的云冈石窟流连,忽发现其中一尊结跏趺坐的胁侍佛很美,是位大眼睛佛陀,神态曼妙,手结无畏印。牠眼睛黑白分明,如雏鸟那样纯洁,面容温柔含笑,耳轮齐肩,下颌崩毁,异常明快美丽。牠周身凿有许多小孔,方圆孔中插入木制梁架,支起木制窑檐,保护牠不受风吹雨淋。僧匠们在小孔上盖出结实的木楼,对着光秃秃的岩壁凿出漫天声响,佛衣上的浅浅雕花与折带纹饰。工匠们在木栓上缠麻,踩在木板上,绑在自己腰间,举起毛刷,将各色颜料泼绘到大佛身上,再进行细细涂绘,如今佛的两肩还余下淡橘的晚霞。那些是清代的工匠又打入小孔,插木桩重新上的色。麻燕与沙燕夏日栖息于孔洞与筒瓦中,红嘴山鸦们在洞窟下避暑,漂亮的红腊嘴里吐出鲜卑小调,小小的红足踏在佛肩,留神不沾染任何涂料,它们在高大俊美的拓跋濬耳边唱 “菠萝蜜多菠萝蜜,菠萝是什么,咱也没有吃过。” 红、绿、蓝等色皆取自天然,横冲直撞的燕子们便抱怨着啄掉翅膀上的色彩,觉得自己的家太花哨了,又要忍受这昼夜不停的叮当。每个工匠都罩着纱面,屏住呼吸。匠人们生了儿子,儿子们依旧长在脚手架上,叮叮当当,赚着皇家的工钱,衣禄相传。工匠们在木架上凌空凿壁,下面又有叫卖瓜果汤水的,还有从附近村子里摘来梅子和果子的,让人从头顶看了就流口水,人也不渴了。工匠的小儿子们便跑上跑下去给木楼上的父亲递果子吃,与小贩的孩子和荒村的孩童们一起玩耍。监工们不太让停,手里挥着皮鞭,抽在被凿下的巨石上,孩子们见了发抖,又喜欢听石头被抽的咻咻声。这些工人逐渐汇成一尊佛,他们的面容与佛重叠,嵌入佛中,佛就有了相。主佛都是皇帝的面容,胁侍佛便雕出欢喜的脸,而将那些角落中的供养人,听经者,都雕成自己或家人的模样。他们相信雕刻在此时,定会有福气临于来世。每个黑膀子上的肌肉都油亮发达,在更幽暗的山洞内发光。他们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在洞天内只能挑光线充沛之时。光线昏暗之际,他们用蜡烛照明,蜡烛点燃生命的灯芯,他们慢慢融化,被粉尘吃掉心肺。只能喝些草药,喝些草药吧。于是,木楼下的小摊贩又贩起咳嗽草汁,用几味草药炼制。汗滴汇聚成草汁味的雨,从木板上随雨水流走,变成新的野草。工匠们的手指布满老茧,指节变得粗大,关节变形,像藤蔓一样牢牢攀附在岩壁,佛衣的纹饰与褶皱中。小贩和工匠们的孩子长大,在这些佛像中接了班,木楼上长出更年轻的圆脸和容长脸来,闪闪发光的黑眼珠,一切都是新的,没有被折损过的,新鲜的血肉。雕一尊佛,用了许多人生。从西洋飞回的燕子们也换了新的面孔,有些老鸟体力不支,被风擦去,鹰隼、沙漠、大洋和狂风骤雨都吞去许多,新生命便循着磁场线破风前行。这圆眼睛的胁侍佛从未闭上眼睛,隐身在西壁后,含笑望着这一切。他们的王去了洛阳,在那里又开辟出同样殊美的石窟,后来王朝覆灭,一切又没了音讯。巨大的石窟佛聚在一起,变成了昙曜五窟,真应了那句不灭,与山同等生长,让每个到来的人都流下泪,说美。时间久了,石头也成了巨灵神。皇家洞窟逐渐成为流民和隐士的庇护所,听了无数种语言在耳边嗡嗡。木檐遮蔽塔腐朽坍塌后,流浪的人们沿着孔洞上的木桩爬上去,住在佛的耳朵边,胸口的衣襟和手中结的印,躺在佛的手心,仰头看见风流过众佛,麻燕满天穿梭,红嘴山鸦唱歌,便叹道,“妙!妙!如此这般,没吃过菠萝也知晓菠萝心经了!”那大眼睛胁侍佛永远满面纯真赤诚,像第一次见到这世界,下巴掉了,还在笑。
杜梨
英国文学硕士。出版有《黄油小饼干》《孤山骑士》《春祺夏安》,译有《白日梦》《宠物医生爆笑手记》。获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2024年佳作榜N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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