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去往马攸木拉

文化   2024-08-26 11:53   福建  

去往马攸木拉


王昆 | 文


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坑内的石块,在这寒风凛冽的夜晚,它竟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
——列兵

到达孔雀河时,我已经一天半没吃一口饭,被直接送到军分区医院的高压氧舱。这次从拉萨到阿里普兰县的紧急任务本可由驻地部队完成,上级担心灾情扩大,命令我们连夜增援。
南线雪灾,道路封堵,我们只能从北线进入。车队绵延,行驶缓慢,历经两天一夜,穿越羌塘草原上一个接一个的雪山垭口,终于抵达阿里地界。因为之前曾高反历劫,战友把车上最舒服的副驾驶位让给了我。即便如此,刚过措勤县我就呼吸急促,全身乏力,意识渐渐模糊。
指挥车把我送到狮泉河野战医院时,已是深夜。经验丰富的高原病医生无需检查便一口断定:这是肺水肿。战友们继续奔赴一线,我呢,一个人窝在病房里吸氧输液。同房病患好几个都是和我相差十岁二十岁的年轻军人。
一天,隔壁病床的那个新兵兴高采烈起来,“连长批准我明天回灾区一线!”我心里不由一紧,“你要去马攸木拉?”那儿正是我们此次任务的目的地——这次大范围雪灾最严重的地方。新兵挠挠头皮,左臂缠着的绷带告诉我他是从一线受伤下来的。我从抽屉里拿出两盒海苔卷扔到他枕边,新兵呼啦一下站起来。我摆手让他坐下,说:“来,给我讲讲马攸木拉的情形。”他拿个马扎坐过来,半倾对着我,开始讲述,“我是名新兵,你叫我列兵得了。我在那儿见到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情景,正想跟谁聊聊呢。
“在阿里雪山沟壑间辗转的这些天,我好像走过了几十年。傍晚接到命令,饭后便整装出发。车队走巴尔,过冈仁波齐,一路上都是高山陡坡,还有数不清的弯道。雪灾破坏了本就脆弱的路面,所有人都在克服疲惫,死死盯着路,往前赶。我们的目的地是马攸木拉,但途中接到紧急指令,距离马攸木拉三十公里的曼扎达坂出现新的险情,急需救助。高原劲风驱赶砂石,重重砸在车窗玻璃上。随着海拔逐渐升高,风越来越大,雨点变成了雪花,很快模糊了视线。车窗之外两侧道路,积雪越来越厚,能看到的只有白茫茫一片。很快,路面结冰,车辆间距越拉越大,即便是有多年高原行军经验的老驾驶员,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风雪越来越大,车队缓慢爬行。后来走不动,我们开始给车辆加挂防滑链,拉大距离前行。但是,道路坡度越来越陡,窗外风雪也越下越大,车队只能继续拉大间距,缓慢行进。
“一路上起起伏伏,经过一处坡度不算很陡的垭口时,我们的车体突然后滑。驾驶员急忙拉住手刹跳下车,把三角木垫在左前轮下,才止住车辆后滑。此时,车体已经偏向,车尾后便是几百米的长坡,一旦滑落,后果不堪设想。现实是无路可走,但又不能不走。临近午夜,天空又飘起雪花,救灾指挥部发来电令,‘灾区情况万分火急,全员火速驰援!’部队指挥员迅速召集营连干部,简单分工后,带一个连先行出发,后续梯队间隔半小时出发。我们走到半山腰,刚刚抢通的道路已经消失在茫茫风雪中。车队被迫停止前行,大家焦急地期盼风雪赶快过去,但风越刮越大,雪越下越急,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
“风雪中,军令如山。然而,走,山高坡陡,风急雪大,一不小心就可能车毁人亡,怎能拿官兵的生命去冒险?等,兵力短缺,一线告急,稍有拖延就可能贻误最佳抢救期,孰轻孰重?在北斗手持机上,指挥员一笔一画写下——人车分离,按时到达!于是,在海拔五千七百七十六米,在肆虐的暴风雪中,我们开始了近二十公里的高原行军。防寒面罩上的雪化了,转瞬凝结成冰,战友们在风雪中急促呼吸着,相互鼓励着,艰难前行着。各班排每隔几分钟就点一次名,怕有人跌入雪坑,滑落陡坡。有一个身体不适的战友走不动了,周围战友赶紧卸下他身上的装具,背起他身上的物资,用背包绳把他拴起来拉着走。翻过山口向下走的时候,有的战友为了节省时间赶上队伍,直接从雪坡往下滑。寒风呼啸,脚步蹒跚,耳边不时传来低沉的相互鼓励。最后大家靠着手势相互提醒扶持。人在疲劳的时候,高原反应会占上风。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头痛恶心、嘴唇发紫、喘不上气等症状,但没有一人停下脚步。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镌刻在书本中的‘信念’‘牺牲’‘奉献’并不虚无,那些口口相传的‘爱国’‘忠诚’‘无畏’从来不曾消逝,战友之间的兄弟爱、团结力从来都未走远。每个人更加坚强,没有险关能够阻挡脚步。
“我们在前面,车队在后面。不大会儿,我们过了一道铁桥,当地人叫它‘一号铁桥’,桥下三米就是湍急的河水。这种桥,桥梁载重不会超过二十吨,但十辆平板拖车加上工程机械,每辆都在四十吨以上。前方对讲机传来信息,二号铁桥载重吨位更小。显然,用平板车拖工程机械已不可行,只能让工程机械下平板机动,自行过桥。车队调整至河床开阔处,直到晚上十点才做好一切准备。让人担心的情况又出现了,所有机械都打不着火。指挥员让人取出准备好的低温启动液,喷到挖掘机的空气滤清器上,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打着。老练的驾驶员用明火加热空气滤清器的进气口,也不见效。最后,一名班长提议,‘把我们的氧气先给机械用吧!在这地方,增加发动机氧气摄入量指不定就能打着机械了!’把氧气给机械用,倒是个办法。可氧气如果给机械用了,我们怎么办?在五千三百米以上的高原,氧气就是‘救命丸’,十台机械需要的氧气量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指挥员有些为难。但救灾的任务等不了。我们拿出一个氧气瓶,用一个鼻吸管插进空气滤清器进气口,打开开关,边通气边点火,试到第五次的时候,挖掘机打着了火。大家再也顾不上什么高原反应了,欢呼雀跃地拿着氧气瓶、氧气袋,爬上各自的机械操作起来。‘轰隆隆’,不一会儿,八台机械打着火顺利下了平板拖车。一台挖掘机因点火启动次数过多,导致电瓶亏电,最后采用外部启动的办法进行强制启动。还有一台推土机滤芯堵塞,我们用‘打吊瓶’的方式,拆掉进油管插到油桶实施应急供油。
“车队翻越都林山口时,风雪刚停,零下二十多摄氏度,一车之宽的山路,千米之深的沟壑,满是冰雪的路面,最难的是‘回头弯’,最险的是‘刹不住’,最怕的是‘爬不动’。为了确保安全,挑选了十五名驾龄长、经验足的老驾驶员组成‘敢死队’,每辆车只留一个驾驶员,轮流驾车翻越最艰险的山口路段。车辆加挂防滑链靠山行驶,不能掉崖;驾驶员不系安全带开着车门,一旦失控立即跳车。缺氧和寒冷让人几乎窒息,四肢也不听使唤,十五名‘敢死队’队员瞪着血红的眼睛全神贯注,驾驶车辆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其余人全部站在悬崖边,打着手电用身体给驾驶员当路标,一台车一台车地导调。连主官盯在最险的回头弯处,负责带车的战友站在悬崖边,指挥车辆贴着身体依次通行。我们抱着三角木喘着粗气跟在车后,不敢有丝毫懈怠,时刻准备冲上去顶住后滑的车轮。运输车转弯半径大,路又狭窄,为防止滑下悬崖,紧急时刻驾驶员将车撞向雪墙来增大转弯半径。撞完才知道,看似柔软的雪比石头还硬,每辆车的保险杠都被撞弯,右前大灯都被撞坏。接近山顶,坡度更陡,冰层更厚,四驱指挥车不断打滑,运输车更是爬一米掉一米,全靠跟在车后的干部骨干用三角木一步步把车‘垫’上去。不断出现的险情让我腿都软了。在一个转弯处,我负责的车辆突然后滑,我迅疾抱起三角木垫到车轮底下。这段位置路面冰层太滑,摩擦神器三角木也失灵,车轮继续后滑……眼看车辆就要坠下冰渊,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距离悬崖边不到五十厘米处,笨重的车身竟奇迹般稳住,后车轮胎下的三角木已一半悬空。我的胳膊就是在这里受伤的。
“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么难走的路了。全长一百三十一公里,平均路宽三至五米,全线有近一千四百个弯道、三百五十一个回头弯、八个达坂,山路上布满滚石和积雪,已经七个月没有人车通行。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鏖战,我们终于按时抵达曼扎点位,等待支援的救灾官兵说,‘你们真硬气!上来得真及时!’”
新兵重新返回一线的第三天,我也抵达了任务区。我们全排受领的任务是:前往一处边境接触点,抢救那里被雪灾围困的牧民。为了存储物资、预防雪崩,我们必须靠人工在一处狭窄的地方开辟庇护所。海拔四千两百六十五米,高原的夜黑暗而寒冷,上层是冻土,底下是石块,非常坚硬。我们一人握着钢钎,一人拿着铁锤敲,跪在一米见方的山坳处,有的磨破了裤子,有的膝盖掉了皮。
“班长,这是我挖过的最硬的土!”一个上等兵说。
“这可是练臂力的好机会,甩开膀子加油干!”肌肉发达的副班长说。
“班长,太冷了,我的手快没知觉了。”
“我还就不信了,看是你土硬,还是我镐硬!”
在这样的寒冷里,热情丝毫不减。“咔嚓”一声,副班长手里的镐把突然断裂,一根小木签扎进右手掌,疼得他龇牙咧嘴。卫生员不在跟前,也没时间等待,他咬牙脱掉手套,顺势拔出木签,上等兵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三角巾给他包扎,治疗就算结束了。
为防止壕壁细土塌方,大家决定砌砖抹水泥。没有足够的工具,双手就是抹子。趁着夜幕,每人端着装满水泥的脸盆,猫着腰冲到堑壕里,顾不得磨破的水泡和伤口,用手一把一把搅拌,再一把一把往壕壁上抹。抗严寒,抵疲劳,忘伤痛,一番突击,终于建成一个圆形、可容纳八人的高原庇护所。
简单休息后,我们又接受了新的任务。当地村干部说,有几户藏胞的石头房子位于山谷风口,巨风呼号,滚石不断,十分危险,但住在那里的老人却固执地不愿意远徙。我们无法强迫,决定在附近一片开阔地构筑一处避灾坑,帮他们抵御雪灾。我们最终制定了“攻坚”计划:由体力好、力气大的战友使用工兵锹和镐,其余人用手清石头,大家拧成一股绳,就是用手刨也要把避灾坑给刨出来!说干就干,四人一组,五人一队,徒手把石头一块一块清理到一边,难以搬动的大石头,就用镐击碎,再行清理。不少人手指被尖利的石块划出道道血口,深色的泥土嵌入伤口、指甲缝,一双双手黑乎乎的。
值班员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气喘吁吁地说:“我刚从连长那里领了十一双手套!”埋着的头没有抬起来,翻土石的手也没有停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一袋手套仍静静躺在值班员的脚边。“义务兵和手指被割破的,领手套!这是命令!”值班员直接下了命令。即便是双手布满伤口,每个人也只领了一只手套,十一双手套戴在二十二只受伤的手上。
饮用水早已喝完,阳光变得炽热无比,战士们的嘴唇渐渐开始皲裂脱皮。手套割破了,锹头铲钝了,汗水浸湿了衣服,没有人退却。队伍中发出一声呐喊:“挖好一个了!”大家纷纷把目光投过去,斗志更加高昂。阵地上又传来值班员沙哑激动的声音:“同志们,就要完成任务了!咱们再加把劲儿!”工兵锹和镐从筋疲力尽的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容纳十多人的避灾坑终于构筑完毕。
为了防范大风侵袭,排长又带着战士们捡石头、堆石墙,然后五人一组平整场地,将雨衣展开放在睡袋下面隔潮。待所有人入睡后,排长主动担任观察哨和安全员,负责夜间警戒和叫醒任务,每一小时将大家叫醒一次。从狮泉河野战医院过来时,我落下了睡袋,没有睡袋就意味着要在寒冷中度过。很快,我就领教了什么叫寒冷刺骨,即便裹上被子,盖上大衣,我还是被冻得缩成一团。清晨,我被战友们整理物资的声音吵醒,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羊皮大衣,是排长的羊皮大衣。他一大早就起来东奔西跑拾捡牛粪,还用石头垒了一个简易烤炉。大家围着烤炉取暖,烤干湿漉漉的作战靴。“这里物资输送困难,你的睡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上来,剩下这些天怎么过?”排长的话让我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没等我回答,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今晚就睡我旁边吧,咱俩用一个睡袋。”
当天晚上,阵阵雪崩袭击,我们和牧民藏身于坑,正如那位列兵的日记所写:“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坑内的石块,在这寒风凛冽的夜晚,它竟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


王 昆

现役于解放军某部,文学硕士。曾在国防大学政治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等培训学习。参加过援疆、援藏、支援边疆等任务。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天边的莫云》《猎人日记》、中短篇小说集《我的特战往事》《绝非兵家常事》、长篇非虚构《六号哨位》等。


2024年佳作榜NO.6

(点击封面图片,小程序内阅读)


《越走越远》


18岁动荡不安又生机勃勃的人生。


《再造之城》


在荒野,重建宜居的家园。


《天空一无所有》


以电影剧“分镜头”一样的画面感,讲述横跨二十年的犯罪故事。




中篇小说选刊
至此刻《中篇小说选刊》已创刊40年,它负责汇集一切好看小说。我们有:丰富的作家创作谈、小说阅读资源、服务读者的热心肠。喜欢小说吗?关注我们吧。《中篇小说选刊》全景记录当代中国小说进程!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