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丁学良:特朗普主义的由来与未来

文摘   2024-11-11 07:36   中国香港  
首先要向读者交代:本文是11月3日草就的,我早就预测特朗普胜选机会高,其原因已经在我前几篇评论里部分提及,本文有更多解释。香港时间11月6日上午9:35,我收到哈佛大学校友网短讯,说特朗普得胜的概率远高于贺锦丽。哈佛校友们绝大多数是反特朗普派,他们承认特朗普得胜概率更高,令我马上结论,贺锦丽没戏了。

其实我并不赞赏特朗普的人品,但作为一个研究者,不能因为讨厌某人的风格,就拒绝承认对方的强势。所以本文内容保持原样,只是把原来预测的措词改成事实的描述。我在以后的评论里将系统解剖特朗普现象。他能否安全做满4年只有天晓得,但他代表的政治社会运动将延续,此乃我强调的要点。

在特朗普参与并赢得首届大选的2014/2015年间,西方学术界传媒界已经警告世人:特朗普主义代表的是一个席卷西方发达国家的普遍潮流,它不会因为特朗普2015年尾的胜选或败选而消失。这股潮流很相似于十九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初期席卷西方发达国家的那股强大政治社会运动,它最终引发了两次世界大战,让十九世纪尾的全球乐观主义被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末世悲观主义所取代,因为两次大战灭绝了8000万人。

民族国家主义至上 抗击国际化

特朗普本人的教养和说话风格虽然粗鄙,但特朗普主义却是一个根源深厚的意识形态,它直接连挂十九世纪下半叶欧洲经济贸易的繁盛和随后的冲突。根据我在德国和俄国的研习,特朗普主义与十九世纪尾至二十世纪初欧洲的那场政治社会运动之呼应,表现在几个关键要素上,均与当今国际局势密切相关,特别是接驳近7年里(始于特朗普首任总统期间)美国针对中国的阻抗措施。

特朗普运动里面首要的是民族主义/国家主义至上,特朗普及其盟友们把Nation-State民族国家作为根本的立足点,去思考、鼓吹和筹划国内国际的主要政策法规。早期民族主义/国家主义至上的立场,是为着抗击二十世纪初的国际主义高潮,当时叫国际化(国际化受到马克思的高度推崇),也即当今所说的全球化。

那个时代欧洲最发达的国家,主要是英国、其次是荷兰和法国沿海地带,其精英阶层大力推动自由贸易,坚信技术最先进和金融最发达的西欧,能够通过自由贸易和金融国际化把本地产品和服务推销到邻国和远方,既刺激了本经济区域(不是以国界划分,而是以产业链划分)的繁荣,也带动全球欠发达地区的脱贫和增长。

这种经济贸易双赢的区域整合和国际交往持续下去,还会把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风险降到最低,因为战争毁坏跨国贸易,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理性的政治家不会干这种蠢事。与这些经济贸易界和金融界精英们遥相呼应的,是欧洲的文化知识界精英,他们坚信未来的世界将是国界消失、国家消亡、民族融合、文化普世主义、天下大同的新纪元。

这两界精英圈掌控了巨量的物质财富和文化资产,精通多种语言,自由流动于不同国家之间,在许多大都市尤其是港口城市都有自己的活动基地。他们自认为是国际主义者,并不忠诚于某一特定的民族国家。读者可以把这个现象对照一下1990年代初以来美国东西海岸最发达的地区,难道你看不出一个世纪前欧洲的国际主义者,与一个世纪后美国的Globalists全球化主义者很相像吗?

你如果再看看这些年特朗普及其MAGA铁杆支持者,比如万斯和班农,对美国金融界文化知识界传媒界精英的挖苦和声讨,历史的回声是那么交相呼应、强劲有力。他们对这些国际主义者/全球化主义者最厉害的谴责,就是罔顾本土民众的生存艰难和本国经济基础,大搞产业外移,把赚来的巨量财富留在境外逃税天堂;而且力图冲淡美国的宗教文化根基,推行woke策略。

回顾一个世纪前的中欧东欧,多数地区还处在工业化初级阶段,甚至(俄国东部)是在手工业和农业社会状态。相对落后的中东欧国家政府,很明白本土厂商缺乏竞争力,会被国际自由贸易全盘压垮。如果发生这种状况,这些落后国家就保不住经济缓慢增长的来源和政府税收,更无足够资源养活一支新兴的常备军。因此这些相对落后的国家就想方设法,减缓乃至阻挡来自外国先进企业的自由竞争。

德国曾以国家机器推动工业化

于是,夹在欧洲最发达的西部和落后的东部之间最大的国家德国,率先实行了以富国强兵为宗旨的经济贸易方略,以政府主导的产业政策来对抗以英国荷兰为首的自由贸易政策,由国家机器推动工业化。德国的贸易竞争模式不是以私营厂商为立足点,而是以民族国家为基点。对外贸易须以增强国家的综合实力为宗旨,特别是以提升国家的军事潜力为目标,绝不能以单个私营厂商的盈利为衡量成败得失的标准。

德国的对外贸易模式──被称为重商主义(mercantilism),中文翻译表意不甚准确──不但很快在本土成功了,而且启发了其他的后发展国家,主要是俄国和日本,而这三个国家都是军国主义扩张主义的典型。出身于俄罗斯帝国的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chenkron,他被认为是哈佛大学将近400年里最有影响力的两位经济学家之一,另一位是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在其著作Economic Backwardness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把以主权国家操控的对外贸易模式和产业政策的道理,最早系统地解释清楚。

力争贸易顺差扩军 终爆发欧战

近几年该著作一再被援引,作为理解当今国际贸易冲突的大背景之经典参照。该著作强调:「像德国的银行一样,俄国的官僚机构主要对大规模的企业和企业联合体感兴趣……政府对于工业化的大部分关心是以其军事政策为基础的」。对外贸易是战争经济的必要环节,一国的贸易顺差有利于该国扩军备战。经过约30年的奋斗,德国成为仅次于英国的军事强国,俄国亦步亦趋。不久,欧洲大战开始,交战双方是此前经济贸易交往密集的国家,曾经被认为它们不会发昏到相互开炮厮杀。

读者诸君,我这里并不是为着讲古,以上回顾的欧洲十九世纪中后期至二十世纪初,以德国为代表的后发展国家通过出口贸易和产业政策建立综合优势的历程,近十几年(我收集的资料至少是从2011年起)被美国西欧分析家们用作参照系,反观中国在国际竞争中所采用的长时段战略战术,其核心──这是西方智库的总结,并非我的描述──是以国家机器作总体规划和全盘协调,以国家银行作钱袋,以国有土地和人力资源作输血管,以国家外交政策作保护伞,扶植支持本国厂商进入国际市场竞争。竞争的胜负不是以单个厂商乃至某个产业的成本和盈利为评价标准,而是以提升中国国家的整体实力为最高目标。

面对这样的国家整体竞争模式,西方的私有民营厂商如一盘散沙,被各个击破。特朗普竞选演说曾经使用的措词很恶心──「China rapes us!」却获得听众的激情鼓掌。特朗普第一任期间的首席贸易代表莱特希泽(欧盟智库预估他是特朗普第二任期间的财政部长),反复讲解西方流行的自由贸易观念太误导,「No trade is free!」即:凡是相信国际自由贸易的人都太天真,国际贸易已经是主权国家之间的拚搏,而不是单个私有厂商之间的谁赚谁亏。特朗普竞选期间关于对外贸易冲突和增加进口关税的言论,均是基于这一理念。

万斯等共和党鹰派中生代可接班

我早就解释,即便特朗普不能再进白宫,特朗普主义所代表的政治社会运动却不会退潮。不要忘记,他选择的副手万斯刚过40岁生日。若无意外,他在美国政坛上能够再拚搏几十年。共和党里45至65岁的中生代强硬派有好多位,多半是名牌大学毕业,多半是法学院的辩才,还有几个是在军队或国民卫队里服役过的战狼式人物。他们是广义的特朗普接班人,即便老爷子本人跑不动了。现在他胜选了,发誓用行政当局的力量把他几年前开始的运动推进下去,他的胜选演讲里最频繁的措词就是「运动」。

美国针对中国的竞争至少是未来20年的长跑,我们身在香港必须清醒地跟踪大趋势。本文标题「跨世纪的政治社会运动」,是指该运动勃发于十九世纪尾至二十世纪初,而特朗普主义及其推进的潮流,把它血脉贲张地串接到当今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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