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这篇写于十年前(2014年)的小文,记录了当年去日内瓦看望朋友正平兄的所见所闻所感。那年,经历了很多人生际遇,比如,去了印度(两次),去了日本,去了香港,去了法国,有事业上的成功(升了职称,出了新书),也有生活上的变故、内心的困扰。这些文字今天再读,多少还能回味到十年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和心情。
十年前在瑞士,正平兄还念叨与我们俩亦师亦友的智量老师,十年后,物是人非,老人家已经仙逝。十年前读了我这篇小文,正平兄开玩笑说你这是“普鲁斯特”了一回啊,十年后我回应说,是的,我想回归我自己的普鲁斯特时间。十年前此情可待,十年后世事茫茫;十年前踌躇满志,十年后归去来兮。
十年后突然想起这篇旧文,可能和看了沙白女士到瑞士“协助自杀”的count down视频有关吧,毕竟很久就知道瑞士这个小国的迷人之处,毕竟十年前曾经在那里访友和逗留,毕竟走向暮年的我们,看到年轻人决绝地了断生命,心有戚戚焉,着实,我们更有资格去扒扒自己的历史。
然而,重读这篇旧文,最感慨的却是孩子们。文中提到的正平兄的两个宝贝儿子健行和思静都大了,读研了。我的女儿和儿子,当年还在读高中和读初中,现在也先后大学毕业工作了,一个在西岸,一个在东岸。看了很多并不老的“老母亲”关于子女的唠叨,老父亲们只是“不响”。
十年前(2014年10月)与正平兄在日内瓦的合影留念
疫情前(2019年),我受邀参加瑞士琉森大学举办的一个学术会议,我马上告诉了正平兄,一来我去琉森的念想居然就要实现,二来又能和正平兄相聚了。正平回邮说期待见面。不料好事多磨,已经安排好的计划被“新冠”疫情打乱。
现在疫情过去了,十年一晃,我感觉老了一圈,正平兄也应该退休了吧。自忖明年夏天或有机会去日内瓦看望正平兄,期待再一起去日内瓦湖畔散步、叙旧、海聊,抑或还能“手谈”一局?
是为记。2024年10月26日
(一)
今年(2014)10月上旬去法国里昂开会。会后给自己留了两天到周边看看的时间(因为有课,还要赶回美国)。看了看地图,里昂离日内瓦很近,于是想起了在日内瓦的正平兄。
我1988年从母校华东师范大学硕士毕业就职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当时正平兄在学报编辑部任副总编。他的办公室紧邻中文系,所以经常碰面,我的硕士论文摘了一部分发表在学报上,主要也是正平兄在操办。我和正平兄同为华东师范大学校友,后来又成了围棋棋友。
记得去他家(印象里是老式石库门房子)下过两次围棋。第一次是在晚上,由于当年上海人居住条件普遍逼仄,没有单独卧室,他太太只好坐在沙发上睡了,棋下完,已经是半夜两三点。
第二次去,他太太已赴瑞士,正平兄说他也准备近期去瑞士。我猜测,正平也犹豫过,父母年迈,需要他照顾。记得正平兄当时还念叨他母亲的关照,如果瑞士混不下去,回来就是了。年迈的母亲这么说,让他感动。
1990年正平兄去了瑞士,1991年我去了美国。这一别近二十年未见面。和正平兄联系上,还是2008年,我给他寄去拙著《围棋心理学》。他给我寄来了他写的《日内瓦与瑞士法语区》旅游指南一书。正如我猜想,正平兄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后在日内瓦一家旅游公司供职。
几年前,正平兄在《华夏文摘》上连续发了几篇文章,我读后颇感兴趣,便发邮件给他,连续数次,邮件都退了回来,“查无此人”,只能作罢。
去法国前,又想起了正平兄,唯一途径是写信。所幸,我的通讯录上记下了他寄书的信封上留下的瑞士地址。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提笔给正平兄写了封短信,告诉他我有意到日内瓦拜访他。我是碰碰运气。信投出去后没抱多少希望,因为据我的经验,在国外搬家是常有的事,石沉大海也不足为奇。
不料一个礼拜后收到正平兄的电邮,信收到了,说这年头,能拿到信封上盖着邮戳的信,很亲切。
就这样说好了,里昂会后的两天时间去日内瓦。
(二)
日内瓦,在我的记忆里,与一个戴着老式眼镜和瓜皮小帽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读大学那时,就读过些介绍他理论的书,在我的书架上,至今放着他的薄薄的一本《结构主义》,后来进了心理学专业,他当然属于鼻祖级人物。
除此之外,就是阿尔卑斯山了。日内瓦的湖光山色,在正平兄的书里已有所领略。里昂的会一结束,我就搭地铁,然后径直坐火车去日内瓦。
两个多小时候,过了法国的几个山区小镇,到了山区的东边,就是日内瓦了。由于我赶上了早一班火车,晚上七点左右提前到了日内瓦车站。日内瓦火车站比我想象的小,出口处就像一个小百货商场的过道,低调得令人难以置信。
给正平兄打了电话。外边下着小雨。我边等边揣摩二十四年后正平兄的样子是否有变,至少不会认不出吧。
终于看到了正平兄提着伞进门的身影。正平兄还是那样,除了仔细看稍有几缕白发外,和二十多年前比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两人上海话一说开,二十多年的间隔顿然消失。
正平兄住的是一个公租房单元,一家四口,和我一样。楼里有地下车库。家里完全是中式的布置,墙上挂着中国字画,柜子上有中式的摆设,家具也是中式的。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平兄的两个儿子,行健和思静,一对双胞胎,都长得比我高。岁数和我女儿只差一个月,同为1997年出生。我说这两个名字很中国化,代表了正平兄的人生哲学和对孩子的期待吧。
和两个人的体态和性格也符合,行健是老大,更勤快,更“懂事”些,思静相对散淡,laid back,自己的想法会多一些。
行健和思静数学都很出色,正平说学校很当回事,问他们什么时候发现孩子的才华的,外国人一惊一咋挺可爱,不过也体现出他们的惜才。
瑞士学制多一年,两人2016年上大学。到了节骨眼上了,中国的父母,和欧美父母不同,都会担心孩子玩得多啦,学习不上心啦这类事。普遍的,太太们更操心、担心孩子将来的发展,比如读什么专业合适。我说美国大学生换专业达到一半以上。
瑞士的大学和中国一样,进校就定专业,而且不容易换专业,这要增加了父母的焦虑。不过可以看出正平和太太对孩子自己想法的尊重。这里的医学专业很热门,门槛也高。思静不喜欢和病人打交道。行健读的数学先修班,已经在修大学的课程。
学校关心心理健康,有定期的心理辅导。正平兄半开玩笑说中国人不需要心理咨询辅导,自己就能化解问题。这让我这个从事心理学专业的颇有启悟:是啊,阿Q精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晚上,聊起我们共同的朋友金冠军的突然辞世。才知道正平兄与冠军兄有几十年的交情。正平兄向我问起王智量,我们共同的老师。我每年回国,基本都会去看望智量老师,所以情况知道得多一些,我们也聊了我们出国后中国的一些变化。
正平兄在日内瓦做旅游,也接待过不少中国富豪,一些“八卦”也非常有趣,比如,那个与铁道部长勾连的亿万富豪的贪小,让人忍俊不禁。
(三)
在日内瓦的第一天早上,冒着零星的小雨,正平兄开着他的本田雅歌带我驱车在日内瓦市区”踩点“。我们在卢梭的故居驻足,这里的公寓建筑让我想到上海静安区徐汇区一带高档公寓楼,门前有卢梭故居的铭文,不经意的话很容易插肩而过。
卢梭出生地,在日内瓦老城
相比之下,伏尔泰的故居,可以称得上是mansion了,风格也是古典主义的,简洁而端庄。伏尔泰不仅是文豪,还是个房地产商,生财有道,在瑞士有不少业务,长期居住在瑞士,直到去世。伏尔泰的精明通达和卢梭的乖张痴迷恰成对照。正平兄在《情迷瑞士》中写到卢梭和伏尔泰是对“冤家”,乃性格和口味上的差别吧。
伏尔泰在瑞士的故居
在毗邻日内瓦大学文学院的公园里,看到了加尔文和当年宗教改革的其他重要人物的群雕。而我更欣喜的是看到了坐落在草坪上皮亚杰半身塑像。皮亚杰的影响力,在我们的学术交流和研究生课堂里,随处可见。皮亚杰理论,新皮亚杰学派,依然是有现实理论价值的话题。
和斯金纳和班杜拉这些美国本土心理学家秉承的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传统不同,皮亚杰理论有很深的大陆哲学的背景,如康德的认知先验范畴和伯格森的生命哲学和创化论,皮亚杰的思辨色彩,体现大陆心理学家的文化底蕴。在社会科学方面,源于大陆哲学的欧洲学人的思维更有历史感,批判性。
在日内瓦大学文学院一侧公园(Bastions Park)的皮亚杰塑像前
相对来说,英伦风的学术有思维的简洁明晰和实证的坚实严谨的优点。而在美国,学术研究的技术主义,实证主义倾向更加明显,如经济学的数学化,心理学的实验化,精细到繁琐,教育研究也是玩大数据和复杂的统计模型,总之谁能做计算机模拟,应用复杂的统计模型,谁就牛逼。
这就好像好莱坞的大片,动作极其花哨,制作极其精湛,看完后能留下回味的却未必多: 方法先导,而非问题先导,形式大于内容。
就在公园一侧,是李斯特任教过的音乐学院。我们还去看了日内瓦湖边茜茜公主的塑像,富人区拜伦和雪莱的曾经住过的地方。有趣的是,正平兄根据图片资料,这回实地考察,终于锁定了拜伦和雪莱当年租借的日内瓦湖畔的那幢小楼。我女儿这些天在阅读她的AP英语阅读清单里的《科学怪人》(Frankenstein),这部小说就是当年玛丽雪莱在这小楼里写的。
一天走下来最喜欢的还是日内瓦老城,也是我最觉得有“欧洲味”的,包括那蜿蜒的,有坡度的石子路,简明而精致的古典建筑,低调而有品位的酒店,包括供市长骑驴上班的市政厅里盘旋而上的“驴道”,直达市长办公室。走在这里,仿佛是穿行在历史中。
日内瓦老城的老市政厅,左侧斜面楼道,便是市长上班用的直达办公室的“驴道”
第二天,天气放晴,我们驱车向北到日内瓦之外的瑞士法语区看看。高速公路上,时而可见阿尔匹斯山脉的绵延脉络,我最心仪的是山坡上的农庄,在云雾缭绕的面纱中依然透出妩媚和艳丽。瑞士很秀丽,但也很大气,比如日内瓦湖,有些像西湖。但这里色彩感更强,更具有西方风景画的质感。而杭州西湖的烟雨朦胧,更契合中国画的写意和水墨意境。
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村庄
日内瓦湖畔的葡萄酒庄
我们按计划先来到中世纪小镇Gruyères,可能因为不是旅游季节,而且那天早晨大雾,小镇还没醒来似的,只有零星几个人。看看里边空荡荡的客栈,咖啡屋,想必热闹时会人满为患吧。正平兄说这地方最近评上了什么最佳度假胜地。这里有著名的奶酪的生产作坊,瑞士的巧克力和奶酪,都是出名的。
这天的安排中,最亮眼的还是因拜伦的诗而声名鹊起的”西墉的城堡”,正平兄对这段故事有详细的描述。
中世纪小镇Gruyères 山坡上的牛羊
Gruyères小镇的早晨,空空荡荡
“西墉的城堡”,外面是湖光山色,里面有绞架,曾让拜伦诗性大发
从城堡出来,我们到城堡对面唯一的餐馆用午餐,招待我们的胖乎乎的老板娘是上海人,乡音未改,自然聊起来没有障碍。在这里我尝到了味道上佳的南瓜浓汤,还有正平兄特地让我品尝的奶酪火锅,算是意外的收获。一路上我们经过日内瓦湖畔的Montreux和 Vevey小镇,还有洛桑。瑞士真是个世外桃源。
日内瓦湖畔的瑞士小城蒙特瑞(Montreux),富人前来扎堆
日内瓦湖畔的小镇Vevey的傍晚,两个小女孩在湖边与两只天鹅一起玩耍
Montreux依山傍水,人气很旺。据说这儿有很贵的注射羊胎素的保健项目,吸引了不少有钱人光顾。
Vevey则是一花园小镇,与世无争。街上的果戈里、卓别林的塑像,记录着这些名人对这个瑞士小镇的情有独钟。洛桑则是国际奥委会和其他国际组织的所在地。瑞士的好山好水,加之中立国地位,被评为世界上最宜居的国家,实至名归,只是对荷包的要求还是高了一点。
(四)
回法国前,除了正平兄先前送我的《情迷瑞士》一书,我还向正品兄索要了他的业已出版的博士论文。《情迷瑞士》中的文章,曾经在海外华人中最有影响的网上刊物《华夏文摘》上连续发表,显然颇受读者欢迎,所以一发而不可收,正平兄一路写来,最后有了这本《情迷瑞士》。总结一下,这本书的主题是三个“情”字:爱情,友情,山水之情。
正平兄在叙述名人轶事时的亦庄亦谐,笔调轻松而时有透彻的剖析,透露着对人情冷暖的体察和微妙心理的精准把握,令我刮目相看。那篇写巴尔扎克和韩斯卡夫人在日内瓦的幽会,“巴尔扎克的到来给这座城市的噪音更增加了不少分贝”,还有描写韩斯卡夫人面对这位举止显得轻佻的情人的复杂内心:
“她害怕这个《人间喜剧》的作者本人也是个喜剧演员”。
真是妙语连连。而且看得出,写这些文章,正平兄一定是做了很多功课的,如此,方能体味当事人微妙的内心,在书信等材料中读出弦外之音。
《情迷瑞士》一书的看点,显然是好几个欧洲文豪的爱情。巴尔扎克和韩斯卡夫人十八年的爱情,雨果和朱丽叶的半个世纪的爱情,萨特和波伏娃的一生伴侣关系,对这些大文豪来说,婚姻反而像是一件世俗任务,可有可无。而情人则是万万不可或缺的。
国内的周国平、史铁生、李银河都探索过是否可以同时爱两个人,拥有多个爱侣。爱,多大程度能互相包容,我和周宪,罗务恒两位莫逆之交1987年在北京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讨论过。波伏瓦曾经在和萨特的生活中接纳另一女性,尝试多伴侣的生活,但她最后还是告诫世人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感情游戏。我想起了顾城和谢烨的结局。
法国人的率性,无道德上的顾忌。就像乔治桑说的,什么都要尝试一下。乔治桑也是情人一大串。萨特和波伏娃等的乱性,其实有实验的成分,可能唯有这样,爱情乃至人性的本质才会浮出水面。
为什么雨果、萨特这些人阅人无数,情人众多,依然情有独钟,精神上、感情上其实只有一个伴侣?一种解释是情人可以各种各样,吸引人的地方也不尽相同,身体上,容貌上,个性上的。但这些吸引人的东西都不能持久。而真正心有灵犀的,能懂你,欣赏你,甚至能包容你的缺点,世上难觅,能够遇上,已属万幸,是为灵魂伴侣或灵友,soul mate,不紧紧抓住,岂不弱智?
但这不妨碍男人沾花惹草的习性,尤其如果他是文人、名人的话。但即使像巴尔扎克这样一个花心萝卜,也必然知道什么时候是逢场作戏,什么时候”动了真格”,否则也小看了这位写尽”人间喜剧” 的法国大作家。
萨特的波伏瓦,或雨果的朱丽叶,容忍了自己男人的放荡不羁,也是出于无奈吧。连波伏瓦这样的女权主义者,在自己生活中也不得不忍受这种不平等。
萨特和波伏娃
男性在这点上似乎更容易得到社会的宽容,尤其是如果他们能像巴尔扎克,雨果,萨特(或者罗素、比尔克林顿)那样出色。伟人似乎天生具有某种道德豁免,是因为如果剥夺他们灵感的来源(女人给男人的正能量啊),那些刺激他们想象力、生命力(乃至虚荣心)的人间尤物,人类会损失多少精神财富!
正平兄的书里还有一篇写乔治桑和肖邦的恩恩怨怨。正平兄为乔治桑鸣冤,可能是对大量历史传记的”矫枉”,我刚读完George Marek的《肖邦传》,作者对乔治桑也颇多微词,而且我认为他的观点还是比较公允的。
诚然,肖邦作为情人的敏感多疑,情绪起落(用上海人的话说是比较“作”),也只有乔治桑那样的有强大母性的女人能够包容。乔治桑的自传性极强的小说Lucrezia Floriani,把自己描写成像照看自己孩子那样呵护肖邦的无私奉献的大女人,而把肖邦描写成一个多愁善感、疑心重重、喜怒无常的小男人,也必然有夸大之处。小说一经出版,即引起海涅的愤怒,直呼乔治桑”这婊子“不厚道。
肖邦与乔治桑
德拉克洛瓦记录了当时的一个插曲:小说出版不久,乔治桑在自己家里招待朋友时,兴奋地朗读自己的新作(法国人的好习惯),她陶醉于自己的故事(可能还有自己美妙的文笔)中,完全忘了在场的肖邦会怎么感受。她过于自恋了,自恋到让自己的情人成为笑柄、让客人感到极为难堪,自己却浑然不觉。当时在场的德拉克洛瓦越来越听不下去,如坐针毯,他为肖邦承受那份羞辱和煎熬,事后却发觉肖邦似乎并不在意。
从后来的通信看,肖邦未必不察(否则也太低估肖邦了),只是不想让乔治桑难堪而已。两人到后期互相猜忌直至分手,有深层原因: 一个过于依赖,一个过于率性,肖邦老派,乔治桑新潮,对彼此的关系有不同的期待,分手是必然的。两人闹翻,只为乔治桑的女儿的婚事,细究这只是导火索而已。
事后两人之间留下很深的心结,让人嘘唏;年仅39岁的肖邦弥留之际,那么多朋友到肖邦病榻前看望他,死后为他守灵,唯独不见乔治桑。爱和友情不同,容易受伤。不过,肖邦去世一个月后乔治桑跟朋友坦陈,肖邦的死对她是一个精神上和健康上的双重打击。
乔治桑的《自传》(Histoire de ma vie) 对肖邦还算公允。平心而论,肖邦这样的天才艺术家生活中一定是个难伺候的主,加之还是个肺痨病人。乔治桑的呵护、包容、辛苦,海涅们是体会不到的。
不管怎样,两人近十年的相濡以沫,可歌可泣,正平兄书中提到的时隔近一百七十年后在日内瓦的那场《桑,肖邦: 生活和热情》音乐朗诵会,由60多岁的著名演员朗诵乔治桑的私人信件,著名钢琴家弹奏肖邦,我猜想一定是美轮美奂。
乔治桑和肖邦的情缘,是一件人类的幸事。和乔治桑在一起的日子是肖邦高产的时期。1847年两人分手到肖邦去世的两年左右,肖邦似乎才思枯竭,作品寥寥(当然,还有身体原因)。世界假如没有了肖邦的音乐,将是人类多大的憾缺啊。
在Marek的传记里,让我感动的还有才情横溢的德拉克洛瓦对肖邦的诚挚友情,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海涅对肖邦的真心赏识,称这位敏感羞怯的年轻人为“音乐诗人”。乔治桑和肖邦的朋友圈里,有缪塞、巴尔扎克、李斯特、大仲马,还有年轻的福楼拜、深得肖邦欣赏的门德尔松,还有最有人缘、最受爱戴的歌唱家波琳娜(屠格涅夫与她有几十年的未了情),等等。十九世纪巴黎的人文荟萃,群星灿烂,让人叹为观止。
(五)
正平兄在“华夏文摘”上发了一篇《加缪百年话友谊》的文章,在《情迷瑞士》中有一篇《萨特百年》,都谈到了萨特与加缪从最初的友谊到后来的决裂的历史。两人的决裂,究竟是因为原则的分歧,还是意气之争,甚至夹杂着情场上的争锋吃醋,谁也说不清。
用正平兄的话,伟人也是人,往深处细处看和普通人没有两样。
政治是男人喜欢玩的游戏。从结果上追究,平等和自由始终是一对矛盾。从手段上讲,是采取暴力革命还是温和改良,激进民主主义乃至共产主义和温和的自由主义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铁杆左派萨特讽刺加缪的抵抗,是“星期天休息时的抵抗”,引来加缪的极度反感和抗议。
这让我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对屠格涅夫的讽刺,“正如屠格涅夫笔下的主角可耻地从幽会之处逃走一样,自由主义者以同样的怯懦的方式和同样‘高尚’的借口逃避争取农奴解放的民主主义任务”。加缪显然不是“怯懦”,而是主张温和和非暴力。
这里涉及政治伦理问题。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目的正当是否能不择手段(包括杀戮),加缪的抵抗,很像甘地和马丁路德金历史上的非暴力抵抗(比如他不主张他的阿尔及利亚老乡以暴制暴对付法国殖民者)。
历史可以说是站在了加缪一面。加缪也预见到了左翼激进思潮中的违背人道和人性的一面,事实上,任何极端的原教旨主义或乌托邦思维,无论是右的还是左的,都具有走向暴力和暴政的倾向(比如,中世纪的教会,伊斯兰国,高棉,无产阶级专政),以冠冕堂皇的名义铲除异己,唯我独尊,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萨特给加缪的信,措辞很有趣:“使我们互相接近的东西很多,使我们分开的东西倒很少。但是这很少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友谊也是这样,它趋向于总体主义。”同时萨特把通信在《时代》上发表,其宣示的是政治决裂。
正平兄写道,”有趣的是,两人的性格正和他们各自的主张相反:加缪反对暴力,行为却非常火爆;萨特赞成暴力,举止倒像谦谦君子”。他们的不同性格与他们的不同出身有关。加缪生于阿尔及利亚一个贫民家庭,近三十岁时才来到巴黎谋生,被称作‘有着热血的黑脚’ (“黑脚”pied-noir,是法国人对加缪这样的法属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后裔的俗称)。萨特则是法国阿尔萨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毕业于群星荟萃的巴黎高师。萨特虽然不是个自高自大的人,但这样的出身使他少不了精英固有的下意识。而下层出生的加缪,本质上是叛逆的,否则何来“荒诞”哲学。但他比萨特这样的精英更富有道德敏感。
阿尔伯特 加缪(1913-1960),法国作家和哲学家
从我读到的加缪传记看,加缪脾气虽坏,作为公众人物他比萨特更低调,更自省,他常常选择沉默。加缪不相信“主义”或者对政治行为的抽象辩护,他执守对事件的直接道德判断。在以萨特为代表的法国左派的压力下,加缪坚守了自己的独立性。
这种道德洁癖是否可贵,是否属于政治幼稚?其实没有简单对错。归根到底,是每个人的不同选择。有时为了干成事,不得不弄脏手。“不粘锅”的最后结局可能是一事无成。另一方面,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的问题。加缪的敏感自省的气质,和萨特的决绝信念,决定了他们各自不同的选择。
法国人讨论学理问题时的认真较劲和不厌其烦,不仅反映在二战期间萨特和加缪的世纪性辩论,我在里昂开会时也有所领略。主办会议的里昂高师的两位教授会上会下(包括餐桌上)的思辨,讨论,你来我往、乐此不疲。难怪法国人在哲学和社会学方面贡献巨大。碰上中国人的实用理性,早就不耐烦了。
这让我想到法国中学生的作文题,从小培养的是坐而论道的意趣。做惯了现代八股文的中国学生,太需要“法式教育”了,太需要法国人的较真。反观中国人的德性,什么都可以唬弄,包括唬弄别人,唬弄自己,糊弄学问。与其是思考“哲学自杀”之类的问题,还不如去喝碗阳春面来得实在,更有“存在感”。
中国人多的是形而下的东西,如功名利禄,生老病死,缺乏的是形而上的终极关怀。这和正平兄《情迷瑞士》中瑞士汉学家争论的中西文化同质异质问题有关,中国思维是“内省的”,或“内在”于日常经验的(immanent),着眼于当下的感受和行动的效率,怎样顺当怎么来,不关心规则,不关心终极问题。
西方思维是“超验的”(transcendent),追求对现象的终极解释或问题的终极解决,所以才会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才会有加缪的“荒诞性”和“哲学自杀”这类思考,一个注重逻辑,一个注重实用。一个较真,一个乡愿。说到底,又是文化问题了。
正平兄”情迷”的是瑞士,但我读出了很多法国情怀。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比巴黎更热爱自由和艺术,当然,还有爱情。许多伟大的思想(无论是伏尔泰、卢梭,还是萨特、波伏娃和加缪)也在这种自由和爱的空气中成长。我想到“查理漫画杂志社”的惨剧(十二个漫画家在办公室开会时生生被恐怖分子一一处决),还有巴黎百万人的游行声援:“Je suis Charlie(我是查理)”!
中国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对自由的热爱和对人的尊严的捍卫,即使面对死亡。学会“听话”,“不惹事”是中国人从小学到的生存艺术。尼采会说这是一种很猥琐的人生哲学。我则思考,先有制度还是先有文化,要看有什么时间尺度和社会规模尺度,一个演化博弈论(evotutionary game theory)问题。
在从古到今说错话就可能有牢狱之灾的国度里,苟且偷生一点,犬儒一点乃是自我保护的良药,无可厚非。当然,太监被人阉了,自我安慰说还是阉了的好,没了念想,那又另当别论了。假如太监还满嘴鬼话高喊皇恩浩荡,还要抖一下”人上人“的威风,拿别人开算,那他就活该被阉了。大部分人猪圈里住惯了,给它自由,反而会怀念吃喝不愁的日子。偶尔出一头特立独行的猪(见王小波文),基本没戏。
(六)
正平兄洋洋洒洒十几万言的法语论文,在日内瓦大学文学院这样的世界顶级学府获得博士,实属不易。我自忖才华不够,脱离文学领域已经二十余年,但读到文学的东西,依然亲切如故。
论文的考据功夫还在其次,谈起当年刚到瑞士学习法语的辛苦,正平兄颇有感慨,我自然能够体会。我自己对法语有一种非理性偏好。但始终没有学好。回美国后,为了了解论文的观点,我生吞活剥,硬着头皮啃了几章。
正平兄的论文的题目,是中国古典诗论中对诗歌中的意象本质的哲学论述,是个美学问题。正平兄从对诗的意象的胡塞尔现象学解读出发,来重新阐述中国古典诗论,并与萨特等西方诗学做一个比较和贯通。
把古典诗论看作对诗歌的现象学解读,通过内省的方式体悟诗的意象的本质,恰恰是中国诗论的长处,也是中国人的强项。这可能是正平兄选题的初衷吧。
我个人的解读,诗歌的意象可以用苏珊朗格的美学理论来看。作为实体概念的“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和作为诗的意象的“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断肠人在天涯”是两个不同范畴,即苏珊朗格的所谓的陈述 (”discursive”) 和作为展现(”presentational”)的区别。后者从创作过程看是情绪、情感的对象化(意象),从接受角度看,是意象被受众的再体认。
诗的意象应该有三个要素,一是意向性,即投射到物化对象的情感,心理状态,使“物象”成为“意象”,即克莱夫贝尔所谓的“有意味的形式”。二是感受性,不是概念性陈述,而是丰富的整体呈现,诉诸感觉和想象,而不是思考和分析。三是距离感,主客体不具有现实利害关系,”小桥”不是交通便利工具,”人家”也不能小住,只供审美关照。
创作者的对意象的建构活动,通过特定媒介表达,受众则通过文字、画面、声音等特定媒介重新建构意象,两者不完全对称,即受众的感受和解读与作者的表达意向可以是不同的,因阅历,悟性,性格而异。
意象可以是抽象的,如绘画或书法,直接用色彩和线条来达成,而不假以具象如人物或景物,再如音乐,用音符来构成基本单元,如贝多芬的《命运》的叩门声,事实上,可以理解为“急迫”的主题构成的音乐张力,不断在催促、发展,寻求某种解决。这里概念本身不重要,意象的情感体验和戏剧内涵是根本。
肖邦音乐的意象,似琴键上跳跃的精灵,或激昂或沉郁,时而热烈,时而冥想,如天籁之声,来去无踪。这样的音乐意象,在时间中呈现,本身成为情感戏剧的直接外化形态,没有文字的符号中介,是最纯粹的诗的意象。所以肖邦被誉为音乐诗人。
(七)
短短两天,很快过去了。我又搭上了西去的列车,回到里昂,然后坐飞机经慕尼黑返回美国。这些年常常在路上,时有机会重逢久违的老友。但是,两天还是太匆忙了,虽然两人晚上还偷闲“手谈”了一局(下围棋)。
欧洲的城市,是一个需要慢下脚步去体味感受的地方。如果有时间,我想在这里听一场音乐会,想去北面的琉森,经历跟琉森湖的亲密接触。或者去一个农庄住上两天,看看人家怎样制做奶酪,怎样酿制葡萄酒。
我做过白日梦,到巴黎一所不起眼的学校供职,租一间不起眼的公寓房,然后自由地放飞心情。很不错的一个梦境。
戴耘写于2014年12月,完成于2015年1月,2024年10月25日为适应网文风格,做了个别文字、句读和分段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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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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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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