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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唐颖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唐颖,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静安区教师进修学院中文教师,上海市青年社交杂志社编辑,上海电影制片厂创作策划部策划人员编辑。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随波逐流》,中篇小说《青春的梦魇》、《那片阳光还在》、《海贝》、《不要做声》、《糜烂》、《红颜》、《无力岁月》、《不属于我的日子》、《纯色的沙拉》,话剧剧本《二十岁的夏天》(合作),电视剧剧本《新上海假期》(5集,合作)、《楼转乾坤》(20集,合作)、《世纪人生——董竹君》、《董竹君》(20集,合作,均已录制播出)等。还著有《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阿飞街女生》、《瞬间之旅》、《初夜》等作品。至今共发表中长篇小说及话剧、影视剧共100万字左右。
2004年的秋天
以保罗·安格尔命名的公寓 美国爱荷华
这座漆成红色的质朴的木屋,掩映在山林中,2004年秋天的黄昏,夕阳如火,客厅朝着山坡的窗口,鹿出现了,一公一母大鹿身后跟着两头小鹿从山坡后的树林出来,在人们欢喜的惊叹声里,聂老师已拿着鹿食盆走到山坡上,鹿们向她迎去,这景象刚刚目睹就熟悉得像一个经典电影镜头。我想,对于许多中国作家,置身笼罩着光环的鹿园,都会有非现实的梦幻感,这里是每年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期间中国作家的娘家,因此而成了一段段文学佳话的重要场景。那一刻于我则有别样的感慨。
1979年秋,萧乾(左二)受邀来到爱荷华,聂华苓(中)和安格尔特意举行了“中国周末”
这天我们聚集在聂老师家,等待正从芝加哥过来的莫言。那年的莫言还未得诺奖,可名声早已从中国文学圈响亮到海外,华人们带来自己烹煮的佳肴,等着目睹来自故国名作家风采,就像当年的大陆作家们在上海作协大厅等着聂华苓夫妇的出现。2003年2月,莫言、唐颖等在美国爱荷华州聂华苓家中那是1979年的一个下午,聂老师和保罗·安格尔访问大陆期间在上海作协大厅有个演讲。读大一的我偷偷溜进作家们的会场只为目睹一位来自于海峡对岸的女作家风采。无疑的,在刚刚解冻的中国,台湾女作家聂华苓比著名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更抢眼。印象至深的是女作家那一口轻柔的华语给我的震撼,或者说,我为我所熟悉的普通话可以说得这般柔软温润缓慢悦耳而惊诧不已!听起来更像是另类普通话。我们是在文革中学习和掌握中国语文的一代,我们的普通话是政治语言,当我们从方言转换成普通话时,我们的境遇便从日常人生进入政治人生。因此我所熟悉的普通话,从来就是铿锵的、激烈的、飞速的、火药味的,是用来斗争和批判的工具,我已经记不得那天的演讲内容,只记住了聂华苓老师优美的讲述语言刷新了我的感官对自己母语的感受,对于当年的我,这是一次最为直接最为感性的文化解冻。这一年秋天,我刚离开纽约不久又来到爱荷华,我在那座超级大都会来去几次度过不同的季节,领略她的多元丰富的同时也感受着动荡冷冽。此时的爱荷华城更像一个文学异托邦,给予我短暂迷醉:秋天的辉煌正在开始,树叶金红阳光澄澈,街上走着不同肤色的国际作家,人们总是笑问,“你从哪里来?”“你在写什么?”小城人气旺盛,有股嘉年华会的气氛,市立图书馆每天有文学主题讲座。
坐落在克林顿街的IWP的Shambaugh House小楼客厅,聚拢着三十多国家的作家,诗人占了一半,即使写小说和戏剧的那一半,也多半早年从写诗开始文学创作,尤其英语是母语的写作者。这使我心里有了“还没有好好写过诗”的遗憾。那时候,国内还没有朗读文学作品的风气,对于小城Prairie Light书店每个礼拜天朗读诗歌和小说并且电台直播现场这件事,我非常羡慕。安曼来的诗人告诉我,在他的国家,诗歌朗读有上千人参加,就像一场流行音乐会。同时我发现,作家们虽然英语口音各异,但英语程度一定远远高于中国作家。在去密苏里州马克·吐温家乡Hannibal的路上,车里在播放马克·吐温小说的有声读物,作家们被大师的幽默逗得前仰后合,可我们完全抓不到笑点。也有得意的时刻:黄昏,我们从IowaHouse(大学hotel)楼里出来坐进聂老师已经等在楼前的车子,我们将去某个华人家里作客,聂老师的声誉令当地居民对中国作家特别热情,几乎每晚都有人请客,包括能说汉语的美国教授。外国作家们羡慕得馋涎欲滴的问道,能不能带上我们?那些夜晚最后的ending,通常是在聂老师的客厅。为了平息畅谈带来的兴奋和激动,我们常常谢绝聂老师的车送,徒步回旅馆,手捧从“娘家”带回的美食,从斜坡上冲下时又笑又喊,已经夜深两点钟。壁炉烧着火,客厅的墙上有一张保罗·安格尔头像,嘴里含着一支笔, 帅劲十足,目光坚毅有锐气, 还有一丝嘲讽。好性感的诗人!作家们赞叹。此时距离Paul逝世整整十二年。我告诉他们曾经在多年前见到过Paul和华苓(作家们称呼聂老师),他们统统大叫起来表示不相信。于是我讲述了一个细节:当华苓在上海作协大厅用中文演讲时,不懂中文的Paul侧过脸入神地看着华苓,然后伸出手去摸摸华苓的颈部,用英语嘀咕了一阵,大意是问华苓的喉咙痛不痛,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咳嗽,你不要讲那么多的话!当然这些询问和关照通过翻译让众人都明白了。我没有告诉作家们,当时会场有些骚动,人们在轻声笑,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好像听了不该听到的话。那年月“温柔相处的爱人”这个场景对于刚刚走出文革已经习惯斗争的人们竟是巨大的冲击和刺激,很多人从来不知道夫妻之间可以这样表达关爱,年轻的我直观地接受了一次“爱”的教育。作家们欣赏的目光从Paul转向华苓。华苓穿着长裙握着酒杯,淡妆的脸容笑盈盈的有些腼腆。这一个深秋之夜在鹿园的派对年年都有,已经延续了四十多年,女主人仍然有些腼腆,腼腆微笑的华苓很女人。作家们在猜测华苓的年龄,他们的疑惑是,六十年代华苓已经和Paul创建了IWP(国际写作计划),可华苓现在看上去顶多只有六十岁,他们互相说。我呵呵地笑,似乎这比赞赏华苓的文化贡献更令我高兴。他们不知道,在三两知己中,华苓经常纵声大笑,那时候觉得她只有二十岁。最近一个偶然机会,我突然翻到了当年在IWP时的照片,有厚厚一叠呢,大部分还没有放进照相本。我翻看照片时眼睛就湿了,心中竟感到痛楚。我想起那些夜晚,作家们常聚在common room(公共客厅),那时十个星期的驻留时间才过去一半,善感的作家已经开始抹眼泪,为了将要到来的别离。照片中有聂老师欢乐的笑容,我那时常常会想象聂老师年年面临别离的感受,但她告诉过我,她已经把这一年年的别离当作人生的一部分,她很年轻时便经历了亲人的生离死别。我很少回想IWP的时光,这样的回想会让我怅然若失,因为那段时光太美好,因为现实和那段时光相距甚远。
完稿于2017/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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