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贡手工艺聚落:高原之上,有一颗金色的星星

文摘   2025-01-04 18:31   北京  


在青海黄南藏族地区,有一座被群山环抱的小城“同仁”,但显然,它的藏语名字更为动听,“热贡”,意为“充满希望的金色谷地”。依山而建的隆务大寺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细长的隆务河贯穿此地,如此安谧,似乎是不受外界打扰的桃源。在这里,以唐卡、泥塑、木雕、刺绣、堆绣等共同组成的“热贡艺术”,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之一而熠熠生辉。


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多杰、夏吾角、冷措吉、德吉措,他们纯熟的手工技艺分别代表着“热贡艺术”中的不同门类。如果说“热贡”是高原之上的金色谷地,那么“热贡艺术”就是此地最为耀眼的、金色的星星。








热贡当地知名的郭麻日古堡,像一座由土墙垒出的迷宫,在其中穿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它古旧,但不破败;神秘,但不封闭。由村落的入口进入,经过几个转弯,便抵达了藏式木雕第九代传人多杰的家。他从父亲桑杰手中习得了这门技艺。2008年,多杰开始跟随父亲学习木雕,而在此之前,他像热贡大多数人,尤其是大多数男性一样,从事唐卡绘制。



藏式木雕第九代传人,多杰



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多杰对于“木雕”这门手艺并不陌生,所以,2008年刚开始学习不久,他就做出了第一件由自己独立创作的木雕作品——一块木雕板的六字真言。


最初,藏式木雕从“雕版”经文、佛像开始,主要是寺院里的僧人在做,而易于从周边地区取材的桦木(红桦、白桦)成为了藏式木雕常用的原材料。“难度最大的是佛教里面有不同的佛像、不同的来历,这些必须要知道,知道了之后再雕刻,所以做木雕的基础还是要先把文化性的东西学好”。





渐渐地,木雕作品由“雕版”变得多样起来,立体坛城、六月会祭祀活动中使用的面具、生活器物等都开始通过“木雕”的方式加以呈现。由“宗教艺术”向“普世艺术”的转变,可以被视作藏式木雕的一个特点。


然而,在当下,藏式木雕的情况并不乐观。多杰介绍道,在热贡地区,大概只有两三户人家仍在从事木雕制作。


多杰有两个儿子,约莫七八岁,虎头虎脑。采访之际,孩子们在院中嬉戏玩耍。依循孩童的天性,“上房揭瓦”是被准允的,而依循手艺的脉络,似乎无法实现大规模生产的手艺就注定没落。我们聊起这一点:为何木雕没有成为热贡地区的“显学”之一,是因为木雕无法实现机器生产吗?多杰说道:“其实也可以机器生产,但我们最了不起的是啥,是手工。这是底气。”





“2008年,从唐卡转到木雕,这意味着不小的收入差距,你后悔过吗?”


“不后悔。从来没有。”


多杰的眼神透出不可动摇的坚定,如同一只遍历挫磨但仍坚韧的雄鹰。






今年58岁的夏吾角,拥有很多闪亮的“前缀”: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热贡艺术”代表性传承人、热贡艺术协会会长、黄南州工商联副主席、热贡艺术传习院院长、青海仁俊热贡艺术博物馆创始人……


“如果抛掉所有的前缀,夏吾角是谁呢?”我们问道。沉思片刻,夏吾角说道:“我从上一个人手里拿来了宝物,但我不会觉得自己占有了它。我只是从上一个人手里拿过来,保护好,再递给下一个人。这样的一个角色就是夏吾角。”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泥塑&唐卡大师,夏吾角



8岁那年,夏吾角对唐卡的绘制产生了兴趣。像此地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最早的接触来自家传,“我的父亲是一位大师,他非常受本地老百姓的认可。父亲除了唐卡也会其他的手艺,比如木雕、泥塑,所以我就一边上学一边跟着父亲学习手艺”。





“回想数十年前,最开始学习泥塑的时候,你觉得最困难的是什么?”


“心中所想,居然无法在我的手中造出。”


心中所想的是那些熟记于心的度量经,原以为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手里就可以怎么做出来,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尤其是佛像的面部和细微的表情,往往是最困难的所在。并且,与只有一个平面的唐卡相比,泥塑是立体的造物,“相当于你要让自己的想法绕到佛像的背面去,要考虑得更全面。”夏吾角说道。





作为“热贡艺术”的“名片”之一,夏吾角去过全球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进行文化交流。我们自然聊起了作为“东方造像”的“泥塑”和西方雕塑以及东南亚佛像的差异。交谈间,夏吾角提及,自己很喜欢世界各地的雕塑艺术,但他也强调道,“有些东西是很好、很棒,但要谨慎地选择是否将其融入我们自己的东西之中,要取之有道”。


“佛陀的形象传到不同的地方,就变成了不同的样子。因为佛法要让人们感到亲近,所以佛像到了哪里,就像那里的人。汉地的佛长得像汉人,藏地的佛长得像藏人,尼泊尔的佛就像尼泊尔人……作为雕塑的一尊‘像’本身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佛法。”





“从‘心中所想无法做出’到‘心中所想可以做出’,大概用了多久?”


“这不是一个速成的过程。手艺,要自然地生长。”


初学阶段,可能接连好几个月,夏吾角都只帮师父做最简单的事情,等过了这个阶段以后,才能进入下一阶段。最初,他也会感到些许枯燥,但终有一天,水到渠成。“学习手艺不是秉持一种‘做作业’的心态,它没有一个紧迫的截止日期。这也比较符合佛法。”





与夏吾角对谈之际,我们聊起了画苑之中女性学徒的占比。目前,大约有三成学徒为女性。这是一个非常可喜的变化,以唐卡为代表的“热贡艺术”其发展模式早已打破了曾经“传男不传女”的“行规”,跳出了传统的、失衡的性别叙事的窠臼。在了解到夏吾角的女儿冷措吉也是一名唐卡画师之后,我们决定去拜访她,并邀请夏吾角的三位女徒弟一同参与拍摄——我们当然需要一种“群像式”的记录,来作为这一群体存在的明证。



夏吾角的女徒弟们和女性唐卡画师冷措吉(左二)



“18岁结婚,24岁生了孩子。我的小家庭需要一些经济上的支持,所以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年我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唐卡。最困难的就是底稿,因为要学习度量经,”冷措吉向我们讲述着她的故事。令人惊讶的是,也许是因为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她从初学唐卡到能独立绘制,仅仅用了四年时间。


出于认知的惯性,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冷措吉所代表的“年轻一代”唐卡画师,与夏吾角所代表的“老一辈”画师,在作品上必然存在差异。然而,冷措吉直言道:“因为度量经的存在,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但颜色方面会有创新,比如颜色的明暗度、鲜艳度。”同行的藏族女性摄影师达佤央金在一旁补充说:“大家力求将唐卡画得精美。什么叫‘精美’?与一百年前的唐卡一样就是精美。也许就像一些人说的,唐卡,是关于复制的艺术。”








抵达德吉措刺绣工坊的时候,是热贡之行的最后一日。她刚刚从成都的一个手工艺村落回来,在那里,德吉措学习了蜀绣技法,而这已经不是她今年第一次外出学习了。将外面学到的带回来,也将藏族刺绣的技艺带出去,已经成为了德吉措的某种“常态”。



藏族刺绣手艺人德吉措(左二)与工坊的绣娘阿婆们



德吉措对于“刺绣”的兴趣,同样源自一次外出旅行。早年间,在拉萨的一座寺院里,当时只有8岁的德吉措见到了一幅用刺绣制成的唐卡,印象里,那是一幅白度母唐卡。母亲向来擅长刺绣,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刺绣唐卡,“她特别感兴趣,我也觉得很震撼,那次拉萨旅行回来之后,母亲就试着用刺绣的技法去绣制唐卡了。我是到了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开始跟着母亲一起学习。”德吉措说道。





母亲,成为了德吉措的第一位老师。但要制作“刺绣唐卡”,仅仅钻研“刺绣”还远远不够,关于“唐卡”的知识也需具备。于是,在跟随母亲学习了三年刺绣技艺之后,15岁的德吉措开始从父亲手中学习唐卡必需的度量经。


“我有一个开明的父亲。2016年,我创立工坊,父亲也非常支持我,不然我一个人肯定做不来。”现在,德吉措的刺绣工坊已经建立了以“刺绣唐卡”为核心绣品的三类订单渠道:私域客户、政府采购、网络引流。她开通了自己的视频号、抖音号,这无疑是一种与“未来”握手的行为,随着越来越多年轻的手艺人加入进来,新的视角、新的媒介都将更多地参与其中。


不只是藏族刺绣——对于几乎所有民族类型的刺绣来说,用“机绣”取代“手绣”都是一种更省时省力、更符合商业化需求的方式。但在德吉措的工坊之中,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绣品,全部由手绣完成,“我觉得‘机绣’没有灵魂。手工的东西,有感情在里面”。





然而,在坚持手绣的情况下,如何直面订单量变大、绣娘人手或许不足的未来呢?德吉措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坚持手工。我们可以把手工的东西做成‘产业化’的,比如,一位绣娘负责绣制线条,一位绣娘负责填色,分工明确,速度会加快很多,就会形成类似于‘产业链’的东西。”






当下,以刺绣、唐卡、木雕、泥塑为代表的“热贡艺术”仍在坚持纯粹的手工艺创作,外界对“手工艺”的喜爱也与日俱增……手工艺,到底因何迷人?采访行将结束之际,我们与德吉措聊了聊这一疑问——灵光一现、瞬间“出神”所造就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魅力,是她给出的答案。





“现代机器工艺可以完全不出错,机器已经事先设定好了程序,每一针走在哪儿,都是一模一样。但我们手工艺人,即便是那些大师也会有出神的时候,也有可能做到一半突然有一个新想法。这种‘出神’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提升,是和手工艺品进行交流的过程。”


现在,德吉措有一双8岁的儿女。目前,她暂时没有教授他们刺绣或唐卡的知识与技艺。她认为教育为先,孩子们需要先将本科念完。如果对传统手艺感兴趣,家中自然会传授。“也许他们会出国念书,也许他们会把技艺带到更远的地方,也许他们变成了中央圣马丁的学生,”央金说道,“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些来自母亲的技艺融入现代时装。”


给时间以可能,给未来以未知。就像手工造物,珍视那份名为“不确定”的闪光。








回想第一日,我们带着德吉措,以及另一位名叫班玛拉措的女性唐卡画师,一同前往了夏卜浪山,那里是藏区夏季最为盛大的祭祀活动“六月会”的举办之地。燃烧过后的风马纸屑散落一地,人们将白色的羊毛线缠绕在高高堆起的拉孜上,祭祀所在之地正对着的山峰是此地的山神,阿尼拉宗。每逢藏历六月,人们在山神面前欢庆起舞,祭祀祈福。


群山静默。丹霞地貌造就了独特的山景:阴面积雪,阳面融雪,一明一暗,对比之间状若虎纹。央金说,真该有一部文艺片在这里拍,就拍一个人寻找老虎的故事,故事最后,镜头摇过山神,群山之上的“虎纹”就这样倏然闯入了寻虎而不得的人眼中。


最好是一个傍晚,悬日低垂。金色的夕阳照耀山脊。照耀金色的虎纹,金色的小城,金色的手工艺。




摄影:达佤央金

编辑/撰文:Walser

摄影助理:d小海

外联制片:更他才让

新媒体编辑:Summer、Lorna


特别鸣谢:

索南旺杰、刘绍斌、顿珠加、同仁市同仓体验馆、梦土庄园



GLASS Official
《GLASS Magazine》创办于英国伦敦。GLASS中文版着眼当代女性精英,围绕生活方式、艺术时尚等话题叙事,为读者呈献真实而有力的美。此外,侧重以实验精神探索创意世界的GLASS MAN,亦将于此透过艺术人文事件,延续时尚观察解析。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