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越过山丘

电影《出走的决心》是演员咏梅在停顿了近两年之后，再度选择以“领衔”身份出演的电影新作。她在当中塑造的角色“李红”经历了半生被束缚与无视的困局，终于在知天命的年纪，决定“出走”，自己定义自己的生活方式，以一个纯粹的“人”的身份，主动踏出长久以来由一个又一个他者为她划定的疆界。

几乎无需询问她在等待多时后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当咏梅以一个我们随时随处可见的人到中年、面目模糊的女人样貌出现在银幕上的那一刻，你自然就相信了所有。

她以剧中人的身份无言地承受着、劳作着，深深地窝下腰去一颗一颗捡拾被丈夫打掉散落客厅一地的乒乓球，手里拎着背着大包小裹的菜肉食材一天天一遍遍爬上高高的台阶，在全家人的热闹享受中独自让逼仄厨房的油烟席卷着，阳台上挂满了仿佛永远在晾晒又永远洗不完的一家老小的衣服，骑着电动车驰过那条拥挤又失序的街，在忍无可忍的极限处将一把水果刀捅进自己胸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谈及以上所有画面与情节的塑造感悟，作为表演者的咏梅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三遍：“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出走的决心》无疑在描述一种女性困境的普遍性，尤其是在传统规训中的女性。她意识到了压迫和困局，想要逃离，但因为懦弱或者觉醒得不够彻底，所以还被困在其中。

从小到大，这样的女性，她见了一个又一个。因此，将“李红”这个角色不仅仅当做一个个体来表现，而是作为至少三个代际中女性群像的代表，对咏梅来说并不难。她对这些数不清的女性常年身处的困境充满了“代入感”。加之“这十几年来，我对饰演母亲的角色（的体验和经验）已经非常成熟，所以恰好可以（在《出走的决心》里）做到一种有自由度的（表演）状态。”

咏梅亦在脑中梳理过自己对被困于桎梏中的女性的态度，在过往不短的时间内，是有过切实的变化的。

“年轻的时候，我会怒其不争。”她谈起母亲，“我妈妈是一个特别要强、很刚性的女人，她有抗争困境的态度和行动，可是她所在的时代没有太多的空间给她去搏，她的抗争显然是方法不对，常常把自己弄到一个相对极端的境况里。”母亲的自觉虽然收效甚微，但还是给了少时的咏梅一些启发，让她意识到麻木不仁的可怕。有一段时间，她试图用自己的游说去唤醒一些女性同伴的抗争意识，却无果，反而让自己徒增了无力感。

接下来，她开始循表象去找原因。“我会观察生活里看到的这类甘愿接受现实的女性群体——尤其是处在文明低洼地里的人，我会有一份特别的同情，或者是怜悯，或者是关注。那时候我总会想，为什么？是什么造成了她们的麻木和不争？再继续去追问，去学习，到最后我理解了，根源在制度，在千百年来我们接受的传统规训的限制。”

正是在认识到源头的因由之后，咏梅开始不再轻易评断他人的选择。

淡淡地、慢慢地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咏梅，微微抿着的嘴角里，盛满了好大一片辽远的天地。

很多年前的一次经历，至今回想起来仍会让咏梅再问自己一遍：“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上去做点什么？”

事情发生在当时她住的小区里。有一天晚上，她下楼去遛弯，远远看到楼门口有两个人发生了争执，仔细一看，是一男一女。“吵着吵着，男的动手了，女孩被他打到完全没有还击的能力，躺到地上。”当时，时间已趋深夜，路上没有其他人。目睹这一幕，咏梅的第一反应是想过去把女孩扶起来，也想冲上去跟那个男人说你不要打人——“尤其是打一个毫无还手和招架之力的人。”但这些念头划过之后，她又忽然转了念，“我又想，如果我现在去干预了，接下来我该怎么解决和处理呢？我判断自己当时好像并没有办法去阻止事情的发生，搞不好还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她“退缩了”，“只是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这件事情后来就在她心里存下了，一直存着……“这些年，每每想起，我都一面愧疚于自己没有上前帮助弱者，另一面也在思考，当时让我退缩的原因是什么？”后来她想清楚了，“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工具’或者‘武器’——那不是具体的一块砖头或是我的拳头，不是的，而是一种理性解决问题的办法和力量。”

那个时候，咏梅尚且没有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认知，她只能确定自己有着“强烈的自尊心”。随着后来对自己的追问和一次次深度的阅读、学习，到今时今日，她可以肯定地说出这句话了：“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

带着这份清晰鲜明的立场，重新回看多年前深夜里的那桩事，她说放到现在，她会第一时间报警，“这样施暴者就会有案底，让他有忌惮，不会再轻易伤害别人…… 我选择这样的行动，即使不能挽救每一个受伤害的个体，但还是可以尽力让更多人明白，这样的举动是一种暴力、一种罪行。”

2024年，诸多参差多态的女性题材影视作品被看到、被热议，并带来了维度丰富的讨论，这一切咏梅都看在眼里。面对未来更多女性主题创作的可能性，她几乎是瞬间就了然了我的问题——

并且，有一件事，无论“女性主义”的话题讨论进展到哪个阶段，咏梅都会在现阶段持续坚定的，就是在自己的创作与表达中尽量多地体现出更多样、更深刻的女性困境。

一位“现代西方人”，尤其还是“一位女性”，在人生尚处于旺盛的初始阶段就做出了远离家乡，去到遥远而未知的东方世界的深谷里闭关修行的决定。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做此跋涉？整整十二年，独自一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洞穴里，她怎么生活？这是一种极致的逃避吗？《雪洞》一书所记录和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位闭关修行的女性的故事。这也是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时，咏梅决定推荐的新书，作为她已然行进了五年的“咏读计划”的又一次新的出发。

过去的五年多的时间，咏梅通过其个人阅读分享栏目“咏读计划”，已推荐了59本书籍，每月一本与众人完成了这漫长的共读。

《雪洞》其实是咏梅在数年前读过的一本旧书。近来机缘巧合下再度翻开，她经由曾经于书中标注划线的字句中，发现了自己过去的认知和当下认知的巨大差异。

待到时间与经历把咏梅带到今天，顿悟扑面而来，她不分享不快。

“咏读计划”五年来，咏梅一次次确信自己做这件事的意义，“为了给观众和粉丝一种回馈，尤其是年轻人，希望大家在年轻的时候就建立阅读的习惯，而且不能光读书，还要建立自己的知识结构。”

深度阅读，在当下的时代无疑是一件越来越艰难而奢侈的事情。恰是因为我们的这种能力在被各方各面的外因蚕食而逐渐退化，咏梅更坚定了要从2025年开始，逐渐推荐更多大部头的书，所谓——“在自己的身上克服时代”。

我随即向她求助：怎么办？我现在觉得我只能在飞机上好好看书，没办法……

“有办法，怎么可能没办法呢？这就是一个修炼的过程，需要时间和你的耐心。这个修炼，你今天做一点点，明天做一点点，一点点加一点点的累加，你只要持续地坚持地去做，总有一天是可以做到的。”咏梅又稳又柔。

她接着又讲起前阵子看到的一段学者陈嘉映先生的答年轻人问。后生求教陈先生，说自己总觉痛苦，该怎么办？陈老师回答：“扛着。”年轻人又说，自己扛不住了，痛苦极了。陈老师说，那你也得扛着。

咏梅笑了，“我就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比如我现在处在更年期，那就有我现在要面临的问题。问题是没完没了的，那就去吃这个苦吧，这些苦头都是必须要去经历的…… 不要怕，你越怕它，越躲，它越是个事儿。你就允许自己跟它正面相遇，正面解决，一定会有一些信心和正面的能量回馈给你。你带着这些东西一步步走下去，到最后就是自由和喜悦。”

这一两年里，大家总在谈论的现实困境和行业危机，咏梅也都感受到了，“我自己的选择更窄了，机会更少了，可以做的选择也更少了。”她的应对原则和过去很多年里所坚持的依旧一样——

咏梅就这么笑盈盈地把这个问题放到我的手心里，根本不急于告诉我她的答案，也不要求我回应什么。

那天告别前，我跟她说，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能变成更好的人。她听了，头往后闪了闪，用她的眼睛牢牢地握住我的眼睛，甚至还提高了一点音调：“你本来就是很好的人啊。现在这样的你就很好，这就是你。你是会放弃自己的人吗？你肯定不是的。”

回来以后，我听从她的建议，开始阅读《雪洞》。在头几页里，我就看到了作者问故事里的那个女人，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决定到洞穴中闭关的。她回答：

“我的生命如果是一条河流，它会很稳定地朝一个方向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