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沉寂的时代,藏地女性在用母语书写什么?

文摘   2025-01-06 14:30   北京  



在以“电影”为显学的“藏地新浪潮”文化现象之中,藏地的文学世界似乎略显寂静。许多人看过藏语电影,但鲜有人阅读藏语文学。而那些使用藏语进行文学创作的女性作家,更是成为了某种隐形的存在。


基于此,《GLASS》中文版与三位藏地女性桂冠作家——德吉卓玛、叶忠措、美朵吉达成了联结。和她们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的摄影师达佤央金,此番亦以书写者的身份,完成了这一关乎民族、文学与女性的诚挚创作。





རྒྱ་ཆོས་བོད་ལ་འགྱུར་བ་མང་ན་ཡང་། །

བོད་ཆོས་རྒྱ་ལ་དར་བ་ཁོ་མོ་ཙམ། །             

-- མ་ཅིག་ལབ་སྒྲོན།



这是一首写于公元11世纪的藏文短诗,大意是:“自印度传入藏地之经文多如牛毛,由藏地传入印度之经文唯出我手。”很难想象,这首气魄豪迈的短诗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她的名字叫玛吉拉准,是藏族历史上成就最高的女性佛学思想家之一。


我默默在心中将玛吉拉准视作最早进行自主书写的藏族女性,并在这样的心境中,开启了这一次关于藏地女性文学专题的采访和拍摄。








德吉卓玛是蒙古族人。德吉卓玛用藏文写作。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没有在这两句话之间加一个“但是”或者“然而”,仿佛这两件事之间注定会产生什么相斥反应一样。


毕竟,语言和文字不是铁板一块,它会随着自己的生命周期在不同的群体之间游走。德吉卓玛出生和成长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俗称“河南蒙旗”,清朝时期为蒙古和硕特亲王牧地。蒙旗说藏语,用藏文,甚至先后出现了数个对藏文文学界产生深远影响的作家,德吉卓玛,便是其中之一。





1978年冬季的某个上午,11岁的德吉卓玛穿着厚重的袍子独自在山上放牧,她的视线不停地落在远处的一排房子——那是乡里的小学,里面有很多学生,和好几位藏文老师。


“我真羡慕呀,羡慕那些学生可以读书认字。”德吉卓玛回忆道。在那个时候,女孩上学还不是一件普遍的事,而德吉卓玛是家里的长女,母亲希望她留在家里帮忙做牧活儿,然而父亲和奶奶却有意支持女儿的学业。“于是那天我回到家里对父亲说,这次必须送我上学,一年前就答应好的。”


我猜想,小德吉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像《蒙古草原,天气晴》里的普洁一样,皱着眉,努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到女儿倔强坚定的样子,父亲心里也明白“这件事必须办了”。于是,几天后的某个清晨,伴随着草原上尚未融化的露珠,父女俩坐上了马车,和泪眼婆娑的母亲告别,一路颠簸着前往旗小学。





“老师拿出了一份藏文报纸,摊开,让我走近念最上面的字。”德吉卓玛回忆道,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家自学了一些。“青……海……藏……语……新……”德吉卓玛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笑着说:“到最后一个字‘闻’却卡住了,我紧张的呀,好在老师说可以了,留下吧。”


就这样,德吉卓玛一路从小学读到民族师范中专点,后来又辗转进入了兰州的西北民族大学,成为了一名藏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生。“当时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有两个,一个藏语,一个蒙语,我去跟蒙古族同学打招呼,他们惊讶地发现我居然在藏语班,也不会说蒙语,就对我有些生分。”德吉卓玛承认,当时心里有点沮丧:“我说,怎么藏族人不把我当回事,蒙古族人也不把我当回事呢。”


然而,当自己的文字第一次发表在《西藏文艺》上,收获32元稿费,引得同学们连连称赞、羡慕不已时,关于“身份”的困扰逐渐消散了。文学,将她引入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德吉卓玛从一开始就意识明确地书写女性的心声,她被这种表达和倾诉的激情所驱使。她写自己怀孕生子的过程,写第一滴乳汁落下时的震撼;她写《厨房宇宙》,写锅碗瓢盆,馍馍和大饼,糌粑和酥油,写一个女人被困在灶台前,终日不得停歇;她写《牛粪工程》,讲述在牧区一个女人可以把牛粪利用到何种境地;再到后来,她在命运的安排下步入仕途,一些人把她架到很高的位置上,她却并不享受权力的滋味,写出了《逃离官场的犀牛之歌》……


在被问到数十年的文学生涯的“母题”时,她仍和当初一样坚定:“我写的是世世代代牧区女人的心声,她们有许多东西憋在心里,从未有机会找到出口,我所做的,不过是动自己的手和笔,替她们倾诉。” 





1995年,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德吉卓玛有感而发,写下诗作《女人》。这首诗恰如她本人的文学化身:


“我们/既然是女儿之身/就不必羡慕男人的权威/我们/既然想倾诉备受欺辱的苦衷/就不必用胭脂遮盖眼泪的痕迹/我们/既是地地道道的女人/生命的价值必属于自己的笑容。”






“你们见过德吉老师了啊!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读着德吉卓玛、其美老师这些女前辈的作品长大的。”眼前说话的人,是90后小说家叶忠措。我们约在西宁果洛中学附近的一家餐厅见面,目前,她在该校担任藏文教师一职。去年,她凭借小说《一只金耳环》获得代表藏地母语文学最高殊荣的“章恰尔新人新作奖”,又凭《雾中呼唤》获第六届全国藏语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并由此进入许多藏文读者的视野。





叶忠措是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人,和“河南蒙旗”一样,那里同样属于牧区,也和许多牧区出身的藏族作家一样,她的文学启蒙同样来自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


“小时候每次转场后,我都会去爷爷奶奶家里帮他们做一些零散的活。两个老人很喜欢用收音机听安多广播电台播放的《格萨尔王传》,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听,如痴如醉。”童年时期没有太多休闲娱乐的机会,叶忠措晚上听《格萨尔王传》,白天干活的时候就独自回想前一晚听到的剧情。她沉浸在幻想中,幻想智勇双全的格萨尔王,幻想他美丽坚韧的妻子珠姆,幻想善战骁勇的女将军阿德娜姆。





在阅读叶忠措小说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她笔下的人物常常进入一种幻想之境,想来也许和童年往事有关。





《一对金耳环》是一篇带有“女性凝视”意味的小说:从牧区来到城市读书的藏族女大学生暗恋学校里佩戴金耳环的藏族男孩。后来,女孩竟在花园附近捡到了男孩的金耳环,这让她寝食难安,以至于有一天竟在图书馆中陷入了幻想——她看到男孩竟成了吐蕃王朝的一位君王,同学们纷纷化身为王公大卿。君王大手一挥,用格萨尔王中人物的口吻说:“诸位爱卿请告示天下,若有人捡到我珍爱之金耳环,有求必应,若是女子,我愿迎娶。”


“很多人和我聊小说里的男人,其实女主人公更在意的是那对耳环。你知道的,在这里,只有藏族男人喜欢留长头发,戴金耳环。对她来说,‘金耳环’是偌大城市里她和故乡情感的联结。”





在《雾中呼唤》里,主人公小男孩的母亲改嫁,母子两人时常遭遇继父的家暴。心灰意冷的男孩躲进了牛粪堆中的空地。当他听到老师寻找他的声音时,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幻想的状态:他幻想老师的摩托开到母亲家中,他幻想母亲是如何劳作,他幻想老师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淤青,幻想继父的拳头在半空中挥舞着,幻想母亲冷冷地说:“这里没有他来的地方。”


酒过半旬,话匣也已经打开,她拿出自己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不灭的灯盏》,翻到同名的一篇说:“这是我17岁写的第一个故事,虽然写得不如后来的好,但我还是选它做了书名。”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母女,女孩长得很美,但在小地方,一个貌美的女性很容易成为“目标”。女孩慢慢学坏了,总是在外面和男人们混在一起,常常夜不归宿。母亲心力交瘁,却做不了什么,只能日夜为她在佛龛前点亮一盏酥油灯。





几年前,叶忠措生下一个女儿,在她自己的视频号上,有小女儿成长的点点滴滴,偶然看到她的手机壁纸,也是女儿顽皮嬉闹的样子。


她继续说道:“母亲觉得,只要这盏灯亮着,女儿就会跋涉过所有深夜,回到家里,回到自己的身边。”也许是因为小说,也许只是因为都是女人,不知不觉,我们的眼眶里都泛起了泪珠。








告别叶忠措后,我收拾行李,坐上了回海西老家的车。藏地女性文学之旅来到最后一站,而这次要采访的,是我的姑姑,也是诗人美朵吉,笔名卡瓦拉姆。





美朵吉是一个幸运的人。她既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因此得到了许多关爱。“我的创作,道路是父亲铺平的,灵感是母亲赐予的。”美朵吉说,“父亲是容易焦虑的那种人,他总是说,女孩一定要有文化才行,坚持要我去上学。”


寒暑假,父亲从各处搜罗来小人书,她就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读。这时候,父亲便指着她对家里人说:“你们看,她这样是不是像个文化人?”她便自鸣得意起来,觉得自己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文化人,小脚翘得更高了。





美朵吉同时又是一个有些迷糊的人。例如,每次母亲去学校探望,她都在校门口撕心裂肺地哭,几度跟在母亲屁股后面不肯回教室,直到五年级那一年,竟成功尾随母亲回了家,说是再也不去上学了,怎么劝都不好使。大人们派她和两个同岁的女孩去守牧场,本意是略施惩罚,让她明白在牧区劳动有多艰难,她却跟小姐妹们玩儿得不亦乐乎,完全乐不思蜀,直到被哥哥拎着脖子强行拽回学校才算认输。


因为识字,小美朵吉常常帮牧区的哥哥姐姐们代写情书,没想到后来她真的成为了诗人。“我写诗,可能就是因为最初一直在给人代笔有关。”美朵吉拿来一沓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有些是帮人代写的,有些是自己写的,有些是不知道从哪抄来的。我指着其中一行问:“老姑,这个仁青是谁,你怎么辜负了人家?”她拿过本子,思忖了许久:“天,真想不起来了,这谁啊?哈哈哈哈…”





文如其人,美朵吉的诗具有一种达观霍然的品质。在她30岁出头斩获藏文诗歌最高荣誉“岗尖梅朵诗歌奖”的作品中,她塑造了一个无论处于何种境地、经历怎样的苦难,都只愿弹奏扎年琴宽慰自己的游吟诗人形象:


大雁结队南飞

天空依然澄澈

孤寂的深夜

何必呻吟

今夜,我弹奏扎年琴唱一支歌


花朵随风而逝

土地仍然年轻

得失的眼眶

何必用热泪沾湿

今夜,我弹奏扎年琴唱一支歌


月儿落入水中

金色的梦境依旧

痛苦的时光

不如以希望和勇气面对

今夜,我弹奏扎年琴唱一支歌……




实际上,美朵吉在本县民族中学担任藏文教师一职已经有20个年头。这20年来,落在别人身上的生命之重,其实也一样没有绕开她。在另一首诗《想念诺尔吉布姑娘》里,她写一个被迫指婚的十六岁牧区姑娘,写她出嫁的那一天,大地被沙尘席卷,父辈高歌庆贺,没有人在意她的命运。


“从今天起

一个自称丈夫的陌生男人

想当然地闯入怀抱

被这自以为主人的陌生男人

粗暴地拥吻抚摸后

你会不会

擦拭手指上那一枚银戒

让幽怨的泪水

悄悄滴落枕旁……”


诗歌是一匹自由之马,它轻盈、柔和、舒展。如今已经不是文学的时代,很多人不写诗了,但我知道,我以后还是会写诗,只写诗。”美朵吉说。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她:“你的日常生活都写在诗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评判,你觉得这样把心灵暴露出来的自己,是脆弱的吗?”她笑着回:“这,难道不是勇敢吗?”





现在,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头,回到11世纪的玛吉拉准身边。根据历史记载,玛吉拉准是西藏山南地方人,在20岁时,她遇到了从印度前来藏地弘法的智者托巴扎亚。


年轻的玛吉拉准师从托巴扎亚,后来与其结合,怀了孕,生了子,引来诸多非议,以至一度出走。我完全能够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我也能够想象,她出走时的愤然,归来时的坚定。


这份坚定一定如同灯塔般照亮了无数后来者。例如,在玛吉拉准过身五百年后,一个名为欧金措吉的女人,写下了历史上第一本由藏族女性完成的自传。在这里,我也将自己的心思公之于众:我企图的,不过是以此证明,女性在藏地的文脉,如同灯盏,也许微弱,却延绵,却不灭。





摄影:达佤央金

编辑:Walser

撰文:达佤央金

摄影助理:d小海

新媒体编辑:Summer & Lo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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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ASS Magazine》创办于英国伦敦。GLASS中文版着眼当代女性精英,围绕生活方式、艺术时尚等话题叙事,为读者呈献真实而有力的美。此外,侧重以实验精神探索创意世界的GLASS MAN,亦将于此透过艺术人文事件,延续时尚观察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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