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旻果×李林妲×李宛妲：万物，共生

李旻果小时候，西双版纳还不是一个独立的自治州，属于普洱地区。她在外公外婆舅舅们位于思茅的四合院里长大。家里有三重院子，外公喜欢草药，种了许多花，其中有一种叫兜唇石斛，长在一棵石榴树上。从两三岁时，李旻果便天天看着一大蓬石斛，比小小的她还长。石斛开花的时候是一个巨大的婆娑，成百上千朵的花瀑布垂下来，“世界上最温柔的颜色，都集中在那一朵花上。它是一个混杂着蓝紫色和鹅黄色的梦。”李旻果喜欢把小小的身体藏在花里，四合院里还有舅舅喜欢的音乐，那是她学龄前所有的记忆。后来政府改造，外面的石板路要推进去，家里退了十几米。院子刹那间就变得很小，舅舅们后来又分家，童年的记忆便那样不见了。

遇见先生马悠的时候，李旻果身边植物的生境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短短的三十年间，西双版纳的雨林急剧消失。经济作物出现，生态系统被伤害，环境急需保护，一切都在两代人手中快速发生变迁。马悠1997年就在西双版纳做过热带雨林恢复与保护项目，他知道下一代面临巨大的环境异化问题，想要在自然还找得到遗存物时，为未来做准备。

马悠将已经离开家乡做记者的李旻果带回西双版纳。他们找到一片干枯的橡胶林，远离城市，位置很高，能看得到湄公河，当天便果断买下，开始在这里构建自己的家。从一棵树开始，一步步还原最原始的热带雨林，为孩子们营造一个雨林中的家。这个家的名字叫湄公山庄。

山庄里最特别的植物是兰花。李旻果因为先生的缘故，才知道全世界有三万多种热带兰花，一下子便爱上了这样精妙的植物。马悠总会去附近被烧掉的森林里寻找从枯树上跌落下来的兰花。兰花落地便无法存活，他就将它们运回山庄的实验室里栽培，之后再一个个绑回树上。长不稳，掉下来，就再去捡，乐此不疲。李旻果看先生做这样的事情，有点想笑，“他有点像行为艺术了”，又觉得美好，“这是他和自然互动的方式。当他出现的时候，整个森林都是安静的，想跟他有交流。你会很感动的。”

女儿李林妲出生之前，马悠为她培育出一种专属的杂交兰花，“林妲兰”。林妲记得，七八岁的时候，爸爸带着她去湄公山庄的花园里看林妲兰，“现在家里还有一株，但它开得很好。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圣诞节前后就会开花。”爸爸爱兰花，林妲小时候也喜欢画兰花，她会翻看那些和兰花有关的书，再将书里不同的兰花临摹下来。妹妹出生的时候，爸爸给她起名，宛妲（Vanda：万代兰）。李宛妲的记忆里，“兰花象征使命，它是一个开端。”家里有个兰花棚，是爸爸专门培育兰花的地方，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品种，她和姐姐总是会爬到一根杆子上，陪爸爸看他的兰花，对她和姐姐来说，那是她们最初接触自然的启蒙。

李旻果记得，宛妲三岁时说过，自己是从天上来的，看到她和先生在保护雨林，所以投胎到这个家。一种生态命运线，串联起了一个家庭，也让他们开始与万物相连，共同编织最温柔的梦。

在湄公山庄里，各种生灵之间时刻在发生对话。妈妈李旻果是最喜欢照顾植物的那个人。在家时，她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在花园里，这是她每天最爱做的事情。“与植物相处，人要置身其中，”李旻果说，“仅仅去看它一眼，这样是采集不到任何信息的。要仔细地端详一株植物，里里外外去感应它们想要说的话。”

林妲和宛妲小时候常会和大树说话，那是一种属于孩子的、直接的天赋。一家人去非洲的时候，她们会教妈妈如何倾听大树里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和一棵树站得非常近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它与你在地下的链接。”李旻果说。

植物有自己的脾气和性格。时间久了，不用怎么观察，也会感知到。林妲举例，一棵受过伤的树跟一棵没受过伤的树，一棵老树跟一棵小树，区别特别大，受过伤的树情绪相对强烈。一次全家的泰国行，在寺庙中遇见一棵菠萝蜜树，树上有许多被砍过的纹路：树被砍时会做应激反应，觉得自己要受伤了，就会赶紧播种、繁育下一代，结出果实。当地人为了让树多结果，就不断去伤害它。整个树干上面全是口子。林妲看到，觉得难过，便在那棵树旁边哭了一会儿，“它的状态就让我觉得很受伤。”

人在时刻感受植物的情绪，植物也随时给予人滋养。李旻果说，置身于森林的时候，植物会教给她，耐心宁静，定能生慧。“人类端详一朵花的时间长短，代表着文明程度的高低。愿意把时间、生命花费在花朵上面的时候，美有了长久的吸引力，文明程度是高的。”

湄公山庄的竹楼采用了干栏式建筑方式，下面的客厅是完全敞开的，与自然并无隔阂。这样自由、开放的空间吸引了许多动物。

林妲见过好多熟悉的面孔，猫头鹰、蝙蝠，有时候会“误闯”到家里，还见过一条蛇。她一时兴起，会给有眼缘的动物起名字，“马上起一个名字，跟它建立起一段短暂的感情。”她眼里，动物们十分有边界感，除非迷路了或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不然不会轻易打扰人的生活。她唯一不大喜欢的动物是蚂蟥，因为“长得实在是不怎么可爱”，想了下又否定，“不过……它们吸完血以后胖胖的，还挺可爱。吸得特别肥的时候就特别懒，像晕了一样，动不了了。”

宛妲记得，家里出现过几个象征性的动物。有一只常驻浴室里的癞蛤蟆，会在人上厕所的时候跳出来，有一阵子还生了宝宝，家里的池塘密密麻麻地出现了好多蝌蚪；还有一种叫声很像人类的壁虎，听到它的声音，宛妲总觉得安心。她喜欢小猫小狗，但凡遇见在外流浪的小家伙就会捡回家里，给它们洗澡、投喂零食。最鼎盛的时候，家里有二十多只猫猫狗狗。

有一阵子，她想去学动物的语言，但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妈妈李旻果觉得，后来宛妲自己好像都听得懂了，“她在家会跟动物讲话，动物都很听她的。她一回家，所有动物都规规矩矩。”姐妹两个人都喜欢大象，之于她们，那是一种神圣、有力量、权威的动物，是雨林里最强大的生物。今年，林妲和宛妲还成为了亚洲象保护公益大使，为保护大象发声。

湄公山庄里，一切的关系都是自然的。林妲说，种植物就像爸妈养自己和妹妹一样，“你把环境给它们造好，把基本的东西提供给它们，在它们最脆弱的时候，给它们全然的爱和关注，之后任由它们自然生长就好。”动物们也是如此。狗狗们每天会遛自己，如果生病了，便会去找对身体好的植物来吃。在这里，人与万物都是自由的诗。

千禧年元旦前，在当地政府的协助和挽留下，马悠夫妇在景洪城外的最高处，湄公河边买了一块橡胶地，一天之内就办好了手续。新婚的李旻果一头扎进去，按先生的生物多样性景观系统盖房子种花园。这个落在版纳的家取名“湄公山庄”。它比林妲和宛妲年纪还长。

二十年后，湄公山庄成了城中村。过去的这些年里，山庄里的树长得更高了，因为白蚂蚁的缘故，有些房子也重新翻修过。今年，家里还新建了一个很大的平台。大家日常会来这里晒太阳，林妲喜欢在这里打太极，宛妲喜欢在这里荡秋千。

时不时地，大家也会离开家。李旻果在天籽生物多样性发展中心，继续着生态保护的工作；林妲中途前往西班牙巴塞罗那，学习中医课程；宛妲有时会进剧组，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拍戏。休息的时候，大家会回到家里，李旻果照顾植物，林妲画画、写歌、打拳，宛妲画画、看电影、喝茶。

12岁，宛妲离开湄公山庄去北京上学，后来因为工作缘故，她也在北京租房。工作结束，其他人会说“回家”，但她总觉得说不出这两个字。“因为我感觉那不是我心里的家，家要有家人，有植物、有动物，有生命力，很多因素组合在一起，它才是一个家。不然就是一个我暂住的地方。”林妲分享，每一次出远门回来，心境都会有变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每一次回到家，我都前所未有地感恩我们有这么一个家。很疗愈，感觉在充电。在这里，我觉得随时都是很美好的。”

在湄公山庄之外，她们还在为更大的地球家园付出关爱。

在距离湄公山庄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就是爸爸妈妈所建立的天籽中心。在林妲出生那年，两人租下8400亩的天籽山，希望在这里更完整地实现再造雨林。当时由于大肆烧山，森林覆盖率只有16%。雨林的消失、动物和植物家园的消失，对这个家庭而言，是“近处的哭声”。

此刻正是傍晚，宛妲站在家里的平台上，她看向对面，房子、高楼、光秃秃的山，排开来，湄公山庄成了城市中间的一小片绿洲。这样的光景，像是人类家园对环境破坏最显化的答案。好在，二十多年过去，天籽已经从一片荒芜，长成一片充满生命力的结界。今年，大花万代兰回归了它的原生境天籽山，这意味着这片热带雨林已经成为了成熟的生态系统；动物们回到了这里，蛇、野猪、蛙类、鸟类、鱼类，不同的物种，纷纷在雨林中安家。

李旻果记得，今年她到慕尼黑大学分享，许多人都在讲自己国家热带雨林递减、物种消退的故事。她分享了这20年里自己造雨林的故事，大家听到都很兴奋。“当你有一个愿望，你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成真。一路的日子虽然漫长但是最终还是走向了我所期待的那一端。如果你问我幸福的时刻，应该就是我正在接近愿望的那一刻。”

每年雨季到了，林妲和宛妲会上天籽山去采蘑菇、种树。长时间没回家，回来总会上山待一待，去冒险，去爬山，去瀑布里面，去做饭，去和护林员聊天，做好多事情。宛妲说，“我喜欢那里的瀑布，我喜欢那里的河，我喜欢那里的树，我喜欢那里的夕阳，我喜欢那里的安静。而且爸爸也（长眠）在山上，所以会去陪陪他。”

在这座有灵性的山上，林妲分享过一首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诗，《礼物》。诗里这样写道：“多么快乐的一天。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那样的时刻，像是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