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爱奇艺官宣,《太平年》在横店正式开机,一个感觉这些年很少出现的表述被再度提及:重大历史题材电视剧。
近年来历史正剧的数量较少,此前聚焦五代十国至北宋初年的题材更是罕见。
《太平年》以“纳土归宋”为故事背景,讲述五代十国时期,钱弘俶、赵匡胤、郭荣三位有志青年经历家国动乱、秩序崩溃、生灵涂炭后,逐渐认识到只有国家一统才能摆脱战火国殇的故事。
白宇饰演钱弘俶,朱亚文饰演赵匡胤。导演是成功执导了《三体》的杨磊,其他幕后主创团队成员大多也来自《三体》原班人马。目标,是要打造“一部雅俗共赏的新时代历史大剧”。
这两年,沉寂已久的历史大剧,似乎渐有复苏之势。
《太平年》之外,备受关注的茅奖长篇《张居正》,或将于2025年以历史正剧《风禾尽起张居正》之名上线;《觉醒年代》的导演张永新,也可能在明年推出王阳明的历史传记《阳明传》;《大唐赋》《大汉赋》连续两年登上爱奇艺的片单,其中《大唐赋》据说2023年大纲和前十集剧本就已经完成,将聚焦少年李世民成长为一代明君的故事;而张颂文主演的《清明上河图密码》、雷佳音主演的《长安的荔枝》,虽是传奇剧,也颇有历史正剧的卖相……
这些剧集还未“上桌”,能否重续曾经的辉煌言之尚早。然而,我们不妨先探讨一下,昔日曾称霸中国荧幕的历史正剧,为何近十几年来,几乎沦为无人问津的冷门剧种?
豆瓣第一国产剧,当属经过近三十万人打分之后,得分高达9.8的《大明王朝1566》。它是中国历史正剧发展史上的一道分水岭。
豆瓣国产剧评分体系下,《大明王朝1566》居首
在它之前,观众分外迷恋以王侯将相为代表的宏大叙事。诸如1994年《三国演义》、1999年《雍正王朝》、2001年《康熙王朝》、2004年《成吉思汗》、2005年《汉武大帝》、2006年《贞观之治》和《朱元璋》等。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清大帝,几乎垄断了历史剧的主角。电视工作者偏爱将史书中的帝王,搬演到摄像机前,用一系列文治武功、旧弊新政、内部党争、天下大案等,给他们镀上一层人性的、理想的光辉,以此说明权力斗争之险,清明治世之难,以见一代雄主之风姿。
而荧幕前的观众,之所以沉醉于这类帝王家谱、贤君明臣的故事,或许是因为,这让他们有一种参与了数代雄主为万世开太平的伟业之感。在阔步前进的时代,彼时的观众,也颇有一种“大国心态”。这样的叙事与观众的愿望是同频的。
但听过激昂壮阔的交响曲的观众,后来更迷恋的却是《清平乐》《上阳赋》《梦华录》这类清扬小调。
昔日胡玫导演的《雍正王朝》,写的是九龙夺嫡、“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河南罢考案”等朝堂大事。
而过了十多年,同样是雍正,他已经成了甄嬛、华妃、皇后等后宫权谋与爱情游戏中的一环。
王朝兴衰、历史更迭、王侯将相等一系列宏大名词,逐渐沦为了遥远的星辰,而我们开始关注脚下的大地。
星辰何其遥远,何必给我慰藉;反观大地上的婚丧嫁娶、家长里短、油盐酱醋、悲欢离合,似乎更容易引发我们的共情共鸣,更能够关照你我之心绪处境。
这种变化是时代和观众共同完成的,造就了严肃性的倒退和娱乐性的进击。
通俗文学、流行音乐、商业电影等全面崛起,电视领域也不例外。比如三国题材,可以从司马懿视角出发拍《大军师司马懿》系列剧,可以从魏蜀谍战角度出发上演《风起陇西》,还可以从汉献帝出发拍摄汉末权谋《三国机密之潜龙在渊》,甚至亦可走古装偶像剧套路演绎《武神赵子龙》。
历史正剧的严肃性,本就高处不胜寒。而娱乐性的全面侵袭,更是稀释了“历史”,也磨损了“正剧”。
就像《大明王朝1566》开篇讲钦天监官员痛陈国弊,被杖毙;围绕国库亏空,嘉靖及各大重臣开财务会议,制定“改稻为桑”的国策。15年后的《山河月明》,同样是明朝题材,开篇讲的是朱棣逃学,徐妙云责父,朱元璋指婚,朱棣怒道:我是不会娶她的。
前者讲严党、清流派、宦官集团三股势力的角逐,历史本身即是主角;后者不过是拿历史做幌子,输出一套道德伦理观相当廉价的家庭剧。
陈宝国,饰《大明王朝1566》中的嘉靖,《山河月明》里的朱元璋
这种娱乐至上的创作潮流,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观众,乃至于发展至今,出现了微短剧这种特供产品,完全剥夺了观众的“耐受力”:十秒钟之内,必须出现一个反转、打脸、相爱等高刺激性情节。这在历史正剧中是不可想象的。
1997年,胡玫筹拍《雍正王朝》时,请来同学张黎担任艺术指导,深度参与剧本修改及后期制作。此后,张黎便对历史剧产生兴趣,并在数年后执导《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等高口碑佳作,一举奠定自己“历史正剧第一人”的美誉。
导演张黎 图据视觉中国
2010年前后,与他同期的导演们,李少红因《新红楼梦》的挫败,开始迎向年轻人,监制由言情小说改编的《花开半夏》;赵宝刚因导《奋斗》尝到了与年轻人为伍的甜头,继续开发《我的青春谁做主》。
张黎在坚持了几年后,也决定跟“这个世界的年轻人谈谈”,有了2018年同杨洋合作的网文改编剧《武动乾坤》,但该剧豆瓣评分低至4.4分。
从9.8分堕落成4.4分,从《大明王朝1566》转向《武动乾坤》,历史正剧第一人也败下阵来,更遑论其他创作者。
2018年,张黎曾有一叹:“现在的观众对那个历史是真是假,没兴趣了。”他认为《大明王朝1566》是将30岁以下的观众排除在外的;而今时今日看剧的观众,自然是以年轻人为主。历史正剧的式微,仿佛是一个必然。
资深演员李诚儒曾多次批评《甄嬛传》“胡编乱造”“害人不浅”,他指责允礼多次留宿宫中,甚至与甄嬛泛舟湖上,严重违反史实。而他自己也曾投资、筹拍、导演过一部讲述恭亲王奕䜣一生的清宫戏《红墙绿瓦》。他编剧十年,查阅大量史料,道具严谨到每份奏折、诏书都是原样影印,1:1还原,背景及剧情严格遵循“清宫规矩”,可是,这样考证考据相当严格,极尽还原历史的正剧却卖不出去。
电视台说,“您这戏太正了。”
李诚儒多次批评《甄嬛传》
正,竟然成了一种“错”。李诚儒赔惨了,此后他导演了几部悬疑、犯罪、喜剧剧集,再未触碰历史正剧。
如张黎、李诚儒般转向,是迫不得已,也是时势使然。
比如《雍正王朝》能在1999年售出天价2600万元。那个年代,不计成本、时间、代价与回报地制作精品电视剧,是可以期待得到相应的回报的。
《雍正王朝》剧照
而这二十余年来,随着制播分离、上星落地、网剧兴起、IP混战、付费会员,这些概念的涌现,背后是电视剧市场越来越市场化、娱乐化、年轻化。市场逐利,娱乐求热,年轻慕新,成本、时间、代价、回报,也不得不纳入制作的考量范畴。
《大明王朝1566》中海瑞的饰演者黄志忠曾感慨道:“现在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团队去做这样一部戏了,不管从钱上,还是从感情上,还是勇气上、胆识上,那种创作环境,回不去了。”
黄志忠饰海瑞
环境、市场、行业、创作者、观众,统统都“回不去了”。好比1994年版《三国演义》,5年筹拍,群演最高达40万人次,光是道具制作便有7万余件;到了2010年版《三国》,总投资低于“老三国”,筹备两年,拍摄9月,选角和内容则见仁见智,但比起“老三国”,肯定是差之远矣;而到今天,倘若重拍三国,可能都找不齐档期、演技、形象、气质等合适的演员。
历史正剧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没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判断一部剧是否为历史正剧,其着眼点可能不在于“历史”,而是“正剧”。
《明朝那些事》的作者当年明月曾直言,《大明王朝1566》的故事基本上全是假的,比如电视剧一开始就让高拱把海瑞引荐出来,这根本不可能;高拱和徐阶的关系也并非电视所演,严嵩“除了贪污之外,没做其他坏事”。
剧里太多人物和历史事件,皆为编剧刘和平的虚构。他喜欢“改”历史。当初,编写《雍正王朝》时,他让八、九、十爷比历史上多活了九年;《大明王朝1566》里的重要事件“改稻为桑”,完全是虚构出来的,历史上没有。
但这个改编是合理的。
在当年明月看来,“改稻为桑”体现了编剧的企图,反对特殊利益集团,反映了古代长期以来重商和重农的对抗,它“应该说是一部正剧”;刘和平的说法是,他的“虚构”,是因为史学研究、历史考证和文学艺术,终究不同,“在历史这块我主要想表达的是历史精神,我的终极追求是美学价值。”
作家、编剧刘和平 图据视觉中国
在文学作品、影视作品的范畴里,美学价值的突破,比历史事实的呈现,可能更为重要。
所以,历史正剧想要突围,在剧作层面不必拘泥于史书,当然这不等于说,可以犯最基本的历史常识性错误,比如《康熙王朝》里的孝庄太后竟能自称“我孝庄”就过于离谱了。
不局限于既定史实和史观,仅为其一;当时代和观众厌倦帝王家谱的叙事时,创作者也可以另辟蹊径,避开大道走小路,比如《显微镜下的大明》,从一个县城的丝绢案入手,揭开明朝吏治、赋税制度及整个历史生态的一角。
从庙堂之高,挪向偏远县城;从将相王侯,转向市井众人;以正剧手法,呈现历史中的百姓的贪嗔痴怨、悲欢离合,何尝不是一条历史正剧与当下时代共振同频的思路?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历史正剧的底色,多是悲凉的,更近于悲剧,而绝非闹剧。
像《雍正王朝》《大明王朝1566》等,都是以天灾开场,就天灾展开一系列各站立场、各怀鬼胎、各抱意图的“救灾”行动;结果适得其反,一场天灾,生出人祸。人祸,或来自官僚体系,或来自制度弊端,或来自险恶人心,不一而同。但它们都在探讨历史里的“人祸”。因为天灾不可避免,“人祸”却不该重复。
也许这是历史正剧不同于偶像剧、言情剧、类型剧等各类通俗题材的价值所在。
纵然,历史正剧不复昔日的黄金时代,但《大明王朝1566》还是豆瓣国产剧第一,人们还在反复欣赏1994年版《三国演义》、胡玫版《雍正王朝》、张黎早期导演的剧集,就说明历史正剧不会消亡,它只是在等待。
撰文丨李瑞峰 编辑丨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