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大立人、顶尊神坛、龟背形网格状器……这些精美又神秘的三星堆青铜器究竟是因何而铸造?它们为什么会被深埋地下?迄今为止发现的八个宝藏坑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三星堆人最后究竟又去向了何方?
自从三星堆遗址及其中的辉煌宝藏亮相于世人面前,围绕它的一系列谜团,就引发了经久不衰的热议,考古界也众说纷纭。
广东省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暨南大学客座教授卜工也有他自己的看法。
著名考古学家卜工 摄影:王勤
10月21日上午,卜工教授在成都考古中心进行了主题为“三星堆宝藏坑的考古学观察”的学术讲座。
讲座现场,卜工以礼制为关键点,重点解读了三星堆遗址的6个宝藏坑,推测其分布形态或暗藏古蜀人对北斗七星在地面上的“模拟”,并明确提出一号坑中发掘的那件著名“金杖”并非权杖,而是卷成细轴的“金纸盟书”。
“三星堆宝藏坑的考古学观察”学术讲座现场 摄影:王勤
卜工清楚地记得,5年前曾在金沙讲坛与观众们分享过自己当时对古蜀文明的研究心得。“那时候能参考的还只有1号和2号两座坑的资料。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了。”他感叹道,“新发掘了6个坑之后,三星堆的热度不断升温,古蜀文明已然成为当下中国考古最热门的话题,没有之一。”
在这个热门话题之下,各种假说纷至沓来,研究理念五花八门。卜工则通过对考古材料的反复琢磨、对历史文献的纵横联系,提出了自己独树一帜的解读。这些解读的关键点,便是三星堆古城极富特色的文化和礼仪制度。
3000多年前,正处于鱼凫王统治下的三星堆古城,古蜀文明高度发达,瘗埋、典藏、祭祀、天文、套件、文创等制度也熠熠生辉。
三星堆遗址航拍
所谓瘗埋,是古代一种祭祀大地的习俗。根据《尔雅·释天》中记载的“祭天曰燔柴,祭地曰瘗埋”,瘗埋就是把贡献的物品直接达于致祭的对象,亦即埋入地下。
比如河北武安的磁山遗址,是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址,在遗址的灰坑中出土了大量的粮食以及农用工具,发掘报告认为这处遗址可能是当时的粮食加工场所。但卜工认为:磁山遗址粮食堆积的底部有猪骨架或狗骨架,粮食堆积上部的黄硬土也是有意填入,甚至经过了踩踏或夯打,很有可能是“瘗埋”行为的反映。这一见解也得到了著名考古大家苏秉琦的赞同。
三星堆的几个宝藏坑,在卜工看来,同样是按照瘗埋制度设计,且遵循了天圆地方的理念。
在仔细观察了三星堆1号坑到8号坑的排列位置之后,卜工指出:它们是按北斗星阵布置的,体现出古人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理念。
其中,1号坑和4号坑处于北斗七星的“斗柄”位置,因为组成斗柄的有3颗星,因此卜工推测在二坑之间有可能还“藏”了一个坑;3号坑、7号坑、8号坑和2号坑分别处于“斗身”的四角位置。
“北斗七星是由瑶光、开阳、玉衡三颗组成斗柄,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颗构成斗身,而三星堆的3号、7号、8号和2号不仅显然组成了斗身形状,并且目前的修复工作已经证明,这四个坑年代相同。”卜工说,“除去年代更晚的5号和6号坑之外,其余6座宝藏坑应该都是统一规划并依礼完成瘗埋仪式的。”
对于古蜀人埋入那6个“北斗”坑内的大量珍宝,卜工也挖掘出了其中蕴含的重要信息——他注意到每个坑中都有至少一件提纲挈领的领军重器,坑坑如此,概无例外,比如1号坑中的“金箔卷轴”,2号坑中的青铜大立人,3号坑中的顶尊铜人、4号坑中的“辫发铜人”,7号坑中的龟背形网格状器,以及8号坑中的大型青铜神坛。
2022年6月的三星堆遗址考古现场:8号坑青铜神坛
这些“领军重器”如同一把把钥匙,带领我们逆时光而上,打开迷雾萦绕的过往之门。
其中,卜工对于1号坑中出土的那件“金杖”做出了独到解读——它压根不是用来拿在手中的权杖一类,而是一张卷曲成细轴的“金纸盟图”。
三星堆出土的著名“金杖”
“它既无杖头又无秉持部分,是金皮木心,由整张金箔卷包而成。这种能卷能舒的功能特点与字画卷轴完全相同。因此,称其为金箔卷轴才名副其实。”卜工说,“再看金箔上錾刻的图案——鱼、鸟、箭矢——很多研究认为,鱼鸟象征着鱼凫王,箭则是与蜀王结盟的矢族。”
矢国是商王朝时期即已建立的古老诸侯国,故址约在今陕西周至县终南镇一带。因支持周武王伐纣,在西周初期仍被封为诸侯国。周穆王时期,矢国一度强大,成为关中西部地区最活跃的诸侯之一。
“金杖”或“金箔卷轴”上錾刻的图案
卜工在讲座中提到:据文献记载,公元前1099年,三星堆古城一带曾发生强烈地震,造成河流改道,乃至关中地区都有震感。
“河流改道会造成原有城址居民们取水生活的困难,地震在古代也被视为有着天谴含义的自然灾害,从现实层面到信仰层面,都会对当时的三星堆统治阶层产生影响。”卜工说,“因此,三星堆古城居民的举国迁出,是有计划有步骤的重大抉择。”
为此,他们首先派出了一组“探路先锋”,前去了解准备落脚的新家园相关情况。卜工认为,4号坑中出土的那组扭头跪坐铜人像,就代表了那些先遣队员的身份。
扭头跪坐人像
得到了充满希望的回复后,蜀王心怀喜悦,传令犒赏并祭祀祖先。这就来到了3号坑:主题为裸礼祭仪,其中出土的顶尊铜人是本坑领军重器。《说文》曰:“裸,灌祭也”,就是将酒浇在地上,用于祭奠祖先。
祭祀祈福之后,还需要占卜求问未来命运,而7号坑中出土的最特别器物——龟背形网格状器,则令卜工不仅联想到凌家滩那件夹在玉龟壳中的玉版。他据此推测:7号坑中的这件奇特器物,很可能也是一件用来卜问凶吉的宝物。
2022年6月三星堆遗址考古现场:7号坑的龟背状网格形器
随后便是祭天:8号坑的那座巨大神坛,用来向祖先和神灵献祭、祈求护佑。
最后,一场盛大空前的巡游仪式,在全城轰轰烈烈展开,这个“巡游方阵”的豪华阵容,也在最重要的2号坑中得到了体现。
“2号坑是最后的掩埋,具有总结的性质。该坑对应‘天枢’,在‘北斗七星’中占有特殊地位,天枢意为天之枢纽,象征着宇宙中心。”卜工说,“这个坑长5.3米,宽2.2米,深5米,出土器物1300余件,包括那个著名的青铜大立人等一系列重器都从此坑出土,是独具天文学匠心的安排。尤其是体现‘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的两套人马,都在此坑有所体现。”
三星堆青铜大立人
2号坑所体现的巡游仪式,亦是傩礼的一大特征,“傩是长江及其以南地区礼仪文化的核心要素,其标志有面具、丝绸、酒礼与巡游仪式。”卜工说,“青铜大立人身上的几层服饰,质地都是丝绸。”
至此,一个虽不完整、但结构紧凑、一气呵成的北斗星阵便展现出来。其中,斗身四坑就内涵而言,是通过灌祭、占卜、问天、巡游四种祭仪有机联系起来的,既是制度的叠加,又体现出古蜀王朝重大事件的决策机制。
1974年,陕西宝鸡纸坊头、竹园沟、茹家庄发掘出的弓鱼国墓葬,研究者根据出土青铜器与其上铭文,得知墓葬主人来自巴蜀地区。
回看中华文明早期的“满天星斗”:红山古国诞生于农耕与渔猎经济的结合部;河洛古国建立在仰韶晚期中原与大汶口文化的结合部;良渚古国创立于“南稻北粟”的结合部;陶寺邦国出现在华夏与戎狄的结合部;石峁邦国兴衰于农耕与游牧经济的结合部;古蜀王国屹立在长江与黄河的结合部。
三星堆博物馆馆藏文物
“这些不同的结合部建立的文明灯塔是通过何种途径联系起来的呢?是哪种机制将其有机地组织在一起的呢?这就是礼制,早期中国的古礼制度。”卜工在《中国考古学理论必须具有中国气派》一文中写道,“古代中国,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至于今,文化和文明从来都是融精神、物质与制度为一体的……文明因交流而发展,古礼有基因才强大,这是中国古文化的魅力之所在,也是中华文明内源性动力之所在。”
著名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其代表作《人类简史》中写道:无论是现代国家还是古老部落,“任何大规模人类合作的根基,都在于某种只存在于集体想象中的虚构故事。”只要人人都相信某个“虚构的现实”,这种相信的力量就足以影响世界。
“宝藏坑中,讲的都是古蜀王朝刻骨铭心的经历;大量器物,说的尽是古蜀社会的重大抉择,其主题既不是祭天祈年的轰轰烈烈,又非慎终追远的恭敬虔诚,虽然有些瘗埋燔烧的仪式色彩,但若隐若现的历史事件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存在。”卜工说,“这些宝藏见证的不仅古蜀人的浪漫情怀,也是长江文明乃至中华文明的风采,并将引导当代研究不断走进历史深处。”
撰文 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