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许知远是群嘲的对象。似乎每一个对谈嘉宾:费翔、马东、李诞、俞飞鸿、木村拓哉等,都能成为“照妖镜”,折射出他陈腐、顽固、笨拙、油腻、尴尬、矫情、装X、自以为是的一面。
但近一两年,他的风评悄然间逆转了。随着第八季《十三邀》中矿工诗人陈年喜半生磋磨如一部当代“百年孤独”,植物画家曾孝濂之妻张老师的一句“好委屈啊”,以及他与教育学家林小英关于县域中学的实地走访和对谈,连连登上热搜,鲜有人再去嘲笑许知远了。
特别是在这个万事万物皆可直播、皆要直播的时代,求快、求新、求爽、求耸动的流量和如巨浪般的情绪战争,几乎主宰着我们的日常和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许知远的慢、笨、真与固执地观察一棵树的落叶的姿态,反倒成了最后一片净土。
他像一个守护某片理想庄园的稻草人。他的愤怒、批判、质询与追问,似乎什么都解决不了。但我们还是需要他,需要他的不合时宜,需要他和他的团队带来的《十三邀》,需要那一个个人间样本,为我们呈现别处的生活和月之暗面。
《十三邀》的访谈对象
在王小波忌日4月11日这天,第八季《十三邀》开始录制。许知远来到匹兹堡大学。当他站在草坪上时,或许也会遥想40年前,王小波和他的老师许倬云,曾在此谈论中国历史和一代青年的归处。
四年前,许知远和拄拐的许倬云在《十三邀》对话。四年间,太多事情发生,这位已过鲐背之年的学者,不得不瘫坐在轮椅上,仅凭两根手指来完成更多著述。
当他们纵谈那些宏大的名词时,没有人会感觉到其中有矫饰或夸诞的成分。许倬云的悲悯之念,“但悲不见九州同”的眼泪,努力在电脑屏幕前挤出笑脸以为青年传道解惑的辛酸,实在令人动容。
面对许知远的“天问”:人(特别是青年)在不断受限的情况下,怎么创造新的自己或空间?他并不好给出确切的回答,诸如读书,读更多书,努力创造,互相呼应,有所超越等,看似是老生常谈,但其中夹着一句万般无奈的慨叹:“今天的青年人,真的已经什么本钱都没有了,变得……(哽咽)我为他们悲痛。”
他理解现在的青年的处境,用柳宗元笔下的郭橐驼为我们提供另一种启示。郭橐驼因为爱护植物,所以种什么活什么,刘禹锡闻此便说:人是天上的植物啊,得把郭橐驼的精神搬到人间。
“在天田里种植物”,这是许倬云给我们上的一课。
在他面前,许知远是一名谦恭的学子。而当许知远走进陕西丹凤,面对“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的陈年喜时,他只能无力地感叹,“自己的生活挺轻浮的。”
陈年喜,一名爆破工,在矿区工作十六年,因尘肺病离职,写诗和非虚构,出版多部作品,外界誉之为“矿工诗人”。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陈年喜的作品,正是以血写就的。下矿的罐(类电梯,运输工具)里,总有血迹;在前方作业的爆破工,身后却遭遇坍塌,窒息而亡;内弟死于矿难,“人已经支离破碎了”;活泼善良的三兄弟,从矿上回来,却成了三座寂静的坟。
风陵渡,在金庸笔下,是郭襄见杨过、误终身的相思之所;在陈年喜的记忆中,却是一些陕西矿工以尸体或骨灰的方式,返乡的必经要塞。
对谈时,陈年喜总是在咳,不是干咳,是扯着肝肺、纠缠着血与痰的咳,好像身体里埋着成吨的炸药,随时等待引爆。而这正是陈年喜走过来的半生。他活得像个幸存者。许知远说:“我对生活,比他胆怯多了。”
荧幕外的我们,何尝不是如此。
《十三邀》并不仅为著作等身者、业已成名者作传,它也会将目光瞥向更年轻、更惶惑,却没有得到相应关注的群体,比如县中学子。
许知远与当下研究县中的教育学家、北大副教授林小英对谈,从县中走出来的林小英,语速极快,如子弹,射向县中教育的种种现状。
她说,好多孩子,经历一次中考,就等于经历了一次“遗弃”。及至高中,他们争分夺秒地学习,没日没夜地刷题,过度地自我算计,细致到吃饭、跑步、课程、做题、卫生等都要规划详尽;而在单一的取才和考核标准下,这种让渡自我和无限内卷,并不能兑换相应的期待和成就。
数据、对谈、实际走访,这期《十三邀》以前所未见的勇气,反思了当下县中教育的困境。这些孩子,像许知远说的,从高一到高三,好像经历一次植物的荣枯,光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就觉得“好残酷啊”。
这三个访谈对象,堪为《十三邀》的典型代表,许倬云嫁接历史,陈年喜叩问时代,林小英直逼当下,中心议题都是经历过各种得失幻灭的年轻人,应该往何处去,以及如何抵达。许知远想为每一个具体而微的个体,寻求一条可以走下去的道。
《十三邀》的镜头语言
访谈节目的镜头语言,无外乎是基本的正反打,像电视剧一般,专注呈现对话的现场,偶尔附加一些历史、文献类资料。《十三邀》不同,它还喜欢拍一些貌似无关宏旨的空镜、信息量不足的“废镜头”,以及偏爱艺术电影更常用的蒙太奇(将不同镜头有意味地剪辑起来)手法。
像许倬云这期节目,开篇便是许知远置身钢铁之城的十字路口,凝视车流,而后游荡至城市的桥廊、天台、街道各处,发出“南柯一梦”的感慨。当他信步来到匹兹堡大学,镜头仍未对准许倬云,反倒投向了草坪上的青年学子。
屋内,他们纵谈一代青年的未来和命运;屋外,则是那些被困在钢铁、车流中的青年,以及正青春的学生。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倘若镜头上来便对准许倬云,单刀直入,则免不了说教之感,与现实也会缺乏联系。
访谈过半,许倬云需要休息,值此间隙,曼丽(许倬云妻子)请摄制组吃她烘焙的蛋糕,还畅谈蛋糕的配料、味道、秘方,热情献出食谱。
从九州、历史、内心的秩序和个体的命运,陡然转向一盘小小的蛋糕,仿佛一支激昂的交响曲过后,又吟出轻盈的摇篮曲,为那些宏大的命题,赋予了一个确切的靶心:这一生的颠沛和求知,到头来或许只是为这一口甜香的蛋糕。
陈年喜这期,更是备受好评,众网友在弹幕中喊出,这就是当代的“活着”,陕西的“百年孤独”。陈年喜2019年就因诗集《炸裂志》而火爆全网。他的故事,很多报道、特写及访谈,已经说了太多太多。《十三邀》还能挖掘出什么?故事自然是一方面,镜头语言更是令人称绝。
片头陈年喜出场,走在县城街道,有人婚娶,有人售货,有人只是漠然路过,镜头冷清地扫过县城百姓的脸,颇有一种贾樟柯镜头的寥落之感。
回到家中,将近9秒的空镜,画面切割两半,一半杂货间,一半冒着微弱蒸汽的厨台,而后镜头透过货架,窥视陈年喜,整体呈现出一种逼仄、压抑的感觉,以此来凸显人在其中的处境。哪怕他望向窗外,也只是在黑魆魆的墙壁中,凿出两扇昏昧的光。
紧随其后的蒙太奇,更是将观众直接拽入叙述的现场:先是陈年喜表情凝重,微微点头,忽地冒出矿区密实如蛛网的钢铁架子,伴随“信号发出,严禁上罐”的画外音,镜头仿佛藏在搭载矿工的罐里,逐渐沉入地下,光随之被吞噬,如一艘飞船,闯入寂暗的宇宙深处,前途未卜。
随着访谈推进,镜头多次甩出大全景,让两个男人嵌入野草、小溪、怪石、电线杆拼贴的旷野之中;也曾多次特写细部之物,如地上被绑缚双脚待宰的鸡。当他们来到坟前,讲完所葬年轻人的故事后,出现坟堆并枯枝败叶的空镜,天地苍茫林木榛榛中,两人缓缓步出镜头之外,只留黑白的沉默和血红的诗句。
再到林小英这期,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完全可以剪掉、无关教育和学生的镜头:在一条曾阻挠林小英幼时求学、带给她一生耻辱的河前,许知远和林小英在热情地打水漂,并交流技艺。
人有两种选择:掐紧时间,分秒必争地学习;允许自己浪费时间,在河边捡起石子,打一场水漂。《十三邀》的好多访谈,都在追问和求索,但往往没有确切的答案。其实有些答案,就藏在打水漂这种“无用”的镜头里。
《十三邀》的“月之暗面”
两百多名矿工,像纤夫一样拉着一架庞大的机器,一寸一寸往前挪,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其中有些矿工,还能嘻嘻笑笑,看着挺快乐的。可是陈年喜却只感觉到一种悲壮,“人生就是这样悲壮。”面对这样的场景,他的眼泪难以自抑。
在这个沉重的对话过后,《十三邀》的镜头开始对准初升旭日与远山淡影,旋即凝视书霞(陈年喜妻子),入柴烧火、炒菜做饭,锅铲来回拨弄。他们架桌板,吃饭,聊家常,仿佛在一连串死亡的阴影和命运的连番堵截过后,唯有这一粥一饭,才能让人稍稍喘息,也唯有一粥一饭,才是承受死缓般的生活的意义所在。
悄然间,《十三邀》的访谈对象已经挪向了寻常人所漠视的一角。许知远问书霞,孤独否,为丈夫骄傲否,对丈夫写给自己的情诗作何感想。书霞徐徐作答,语气铿锵。她知道丈夫的遭遇和成就,但不因此就甘心将自己的人生尽数交付出去。
她说:“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谁都不认识我。”陈年喜说,可以陪她一起;她当即反对,“我不愿意跟你在一块。”跟他脾气有关,跟自己的愿望有关。原因很复杂,人生岂有标准的唯一的解。
林小英这期也是如此。在实际走访中,镜头除了对准调查者林小英、思考者许知远以及昼夜苦学做题的苦涩的学子,竟还挪向了拥有决策权的校长和老师。原来,大家都是局内人,没有人能够在加速运转的机器中,挣脱出去。
原来,老师也会茫然:我们该怎么办呀?
最令人心碎的是,访谈植物画画家曾孝濂时,大篇幅讲述了曾孝濂的往事与成长,以及他对植物的热爱、专业,甚至上升为一种虔诚的信仰。正因如此,他才成为中国最出色的植物画画家之一。
然而,在他毕生献身植物画事业的背后,有一个被漠视、被忽略、被牺牲,却无比重要的角色,他的妻子张老师。
许知远在和张老师对谈时,曾孝濂是隐身的。她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跟他在一起,很不好过。”丈夫除了植物,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会。家里大小事情,事无巨细,全部仰仗她。她被“困死在这地方了”,全部精力都耗在他身上。昔日,父亲说她做不出成绩,不准登门;结果,她一辈子被绑死了,一事无成,“好委屈啊”。
“若有来生,我绝对走我自己的路。我只要一份工作就好。”张老师的讲述,并不是为了怨恨或抱怨,毕竟人生至此,不复重来,她只是想表达出这份压抑一生的情绪,只是想坦然说出那几个字:好委屈啊。
月之暗面,同样有被看见、被听见的愿望。《十三邀》是为数不多能够捕捉到这些暗面的节目。
这个节目延续八季而不衰,许知远的风评逆转,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地背离热点、情绪、话题和能够创造流量的镜头,不合时宜地追问当下青年可能的出路和未来,不合时宜地将目光瞥向那些无用之物,像丹凤的落日余晖、曾孝濂家门口漂亮的落叶、县域中学旁垂钓的闲人和许倬云窗外那金黄的叶子。
因为不合时宜,所以愈发珍贵。
撰文丨李瑞峰 编辑丨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