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选粹】刘洋|韩嫂

文摘   文学   2024-09-24 20:17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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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嫂

韩嫂是我刚上班时的一名学生家长。我调离天水二十年,她的消息全无。今天岳母打来电话,提起韩嫂,说她为我及家人送来了两大包衣物。惊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初见韩嫂,近四十年了。当时,她似乎五十多岁年纪。因其儿子姓韩,我便称她韩嫂。河南口音,高声大嗓,但话比较少,有时候甚至不说话,来坐坐就走了。她穿着老式的对襟衣褂,从色泽看很旧,却还干净。齐耳短发围着一张白净的没有血色的瓜子脸,眼珠有些发黄,显得眼睛不很明亮。清苦的生活仿佛给她打上了洗之不去的烙印,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一丝城里人的那种鲜活蓬勃。她的二儿子韩张宏是我第一届学生,娃娃寡言,总是怯怯的。如果不是他母亲经常来找我,估计我早己不记得这个学生了。对于他们母子,我与韩嫂的接触交往,要比其儿子印象更深刻。
韩嫂住在学校的北面,与学校一墙之隔。因为近,也因为上街总要经过学校,韩嫂便经常来找我这个她儿子的班主任,来了既不询问孩子的在校情况,也没有什么事要办,我想,她也许纯属闲的无聊,纯属打发寂寞。从年龄性格,我不可能和她有太多共同话题,但她总在你不知不觉中到访。虽然我有些不快,但出于礼貌,我也硬着头皮,听她絮叨。
从她给我的闲聊中,我听出了她的一些经历。她曾是演员,从小学习豫剧,攻刀马旦,艺名“九岁红”,能从几张摞起的桌子上腾空翻下,在舞台上出尽了风头,可谓是让观众叹为观止。那说话的神情语气,仿佛身披战袍背插战旗的穆桂英显身,她的脸上生出一种幸福,语气骄傲得意。看着她,我总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个“似诉心中不得志”“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琵琶女。至于她怎么来的甘肃,如何落户天水,也许她没有给我说过,也许我早忘了。根据我了解和猜测,她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河南人西迁,豫剧也跟着到了西北,随小剧团的落寞解散,她也就落魄于此了。
韩嫂像许多戏曲中的那些命运多舛的名角一样,韩嫂没有工作,就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生活䢛迫,婚姻也似乎不太美满。她的丈夫个子很高、身子很单薄、可以说有点风吹倒赖天爷的样子,靠打零工为生。有三个儿子,当时大儿子已经上班,老二老三上学,正是不听话的时候。从她的状况看,想必韩嫂一家毕竟生活的也捉襟见肘。之后慢慢地知道了一些,也的确如此。在路上偶尔会遇见她的家人,虽然没有语言的交流,想必听他母亲说起或者指点过,而心照不宣,我们总会相视而笑。
韩嫂的热心让我有点避之不及。一开始,她见我单身,就开始不停地给我张罗对象,甚至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女方及家长偷看观察我,虽然我一个未见到。最让我吃惊的是在一个暑假。我回了老家,早晨还没有起床,院子里一个熟悉的河南口音大声喊着我名字,我一听就知道是韩嫂。我一咕噜起身朝窗外望去,她已经站在我家院子。我有点蒙混不清,对她的到来觉得真是不可理喻。我起身招呼过韩嫂进屋,便叫来母亲相陪。还没容我开口,韩嫂就己经嫂子长嫂子短的和母亲说上了,我插不上也无话可说,就不理会她们,外面找同学去了。等我晚上回到家,她已经坐傍晚的火车回了北道。我不知道她和我的母亲一天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也懒得去追究。
后来,我和作为同事的老婆结了婚,韩嫂就成了我家常客。给我们缝电视机罩,给我纳鞋垫,虽然是一些小东西,但自然地让你不能拒绝。连同事邻居都经常学她戏剧一样的河南腔调戏谑地喊我“他岁爸爸”。时间一长,我们也就习惯了这种不那么纯粹了的家长和老师的关系。抑或当她是一个喜窜门的邻居或者大姐,自然地接受了她不时地窜过来,甚至不说几句话,坐会就走了。但有一点,她竞从来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杨绛先生的散文《老王》。贫苦之人总想着尽其所能地感谢对他有恩之人,发散着一个人该有的人性光芒,感动着能够感动的人。我是她儿子的老师,只是做了我应分的事,我也没有对她有什么帮助,却让她对我如此牵念,实在是汗颜,为当时的年轻,也为自己的不懂事。
离开天水又二十年了,正值中年,工作的辛劳和生活的繁杂压的我苟延残喘,再也无暇想起韩嫂,她消失在我的记忆中,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今天岳母一通电话,犹如洪水的闸门打开,关于韩嫂的种种记忆,突然就在我的脑海复活了。
我们离开北道,岳父母因年龄大了不便住在乡下,也方便小姨子小舅子他们照顾,搬到了我学校住过的房子。二十年间,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岳母在往后面山上锻炼的时候,就认识了韩嫂。当闲聊中得知是我的岳母,我的所有便毫无保留的被她知晓了。我们大多数人都以为,打问打问我的过往,是对曾经相识的关心;了解了解我的现在,是人之间客套的必然。但热情又诚恳的韩嫂,好像又联系到我一样,显得格外激动。
韩嫂应该八十有余了。记忆中的韩嫂依然短发,黄面,老袖着手。不知道见面了我还能不能认出她来。岳母告诉了我韩嫂这些年的情况:丈夫走了,一个儿媳病死了,一个儿媳正在患癌,一个儿子精神不太正常,至今单身。我想像不来她是如何面对这一件件一桩桩让人难以承受的离别,更不要说常人那些住房医疗教育的重负了,想想我都替她沉重地喘不过气。这些年我自认为的烦恼苦痛,和韩嫂比起来,仅是皮肉痒痒而已。古人说,不正常才是人生的常态,凡上天给予你的,都是你所能承受的。不能承受又该如何?麻绳总是细处断,屋漏偏有连夜雨。老天为什么总是把磨难送给那些从不缺少苦难的苦难者?
韩嫂得知我快要当外公,亲手给小娃娃缝制了好几套单衣棉衣,还给我纳了鞋垫,整整两大包衣服,托岳母转送给我。东西还没收到,感动却不能自已:一位耄耋老人,昏花着双眼,抖动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坐在床上为一个还为出生的孩子缝制衣衫。这孩子得有多大的福报,还未见人世繁华,却己经感受到人间温暖!
相比于韩嫂,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无情。正如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所写,年轻气盛时看不起她,而今,她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遇到了许多的人,用心还是用情的,大多消失于无声无息,而能储存于记忆中的,恐怕所剩无几,无关年龄容貌,无关贵贱贫富,更无关你对他付出的多少。人啊,人!

作者简介:刘洋,中学教师,已退休。有多篇散文诗歌给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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