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312期●总第2533期】
一件茅台酒
回家的路上，风都是甜的。
这是我军校毕业后第一次探亲，我要圆两年前的一个心愿。
两年前的春节给外公拜年，他已经气息奄奄，仍然艰难地坐在桌前陪同我吃了一顿晚餐。外公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层棉花，悲情而又气喘吁吁地说，这辈子怕是喝不到军宝的茅台酒，看不到军宝娶媳妇了。那一刻我即使有上九天揽月的功夫，也找不来一瓶茅台酒。我撒谎说，我有女朋友了，她春节要加班，放假就来看您。
没挺过几天，外公就撒手人寰了。待我知道，还是父亲来信告知的。外公一生辛劳如牛，忙忙碌碌从没清闲，闲来已在病床，歇下已在远山。我在部队服役，既没有在他身边尽过丁点孝心，也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外公走后，我许了个愿，一定要购买茅台酒，让长辈们尝一尝茅台酒的味道，不负我在贵州工作，不负长辈的恩情。
心里埋下一颗种子，那是上世纪1995年的春节。
时间转眼到了1997年8月，我军校毕业，将近半年的俸禄除去吃穿用度，节省下来买了一件茅台酒，所剩无几。
一件茅台酒6瓶，被我早早做了安排。父亲2瓶，大伯1瓶，舅舅1瓶，姑父1瓶，剩下1瓶等几位长辈、亲友围坐一桌，一人小酌几杯，品一品味道。
知道我要回家，父母几天前就忙碌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择菜、洗菜，她接过我的提包，双手在裤腿上搓了又搓，又去翻箱倒柜，寻找久久舍不得吃的上好的腊鱼腊肉。堂姐夫在厨房挥舞着斧头，“砰砰梆梆”响声很大，像在砍排骨砍鸡块，又像在砍柴火。堂姐在灶膛烧火，要喝茅台就要配上好的菜，必须把住火候，就要安排专人。这个时候母亲当烧火佬的权利被剥夺了，堂姐是最佳的选择。
厨房飘来阵阵香味，裹夹着父亲母亲的小幸福。
饭菜全部上桌。娘亲舅大，大伯礼让我舅舅坐头席。舅舅说年纪比大伯小，礼让回去了。舅舅还说，坐哪个座位都一样，喝茅台酒我可不谦让。
开酒，像是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酒瓶围绕桌子传递了一圈。堂姐夫说，茅台酒飞天仙子的标识大家好好看一下，多漂亮。酒瓶又围绕桌子传递了一圈，生怕掉落地上，打碎了金娃娃。我拉开红丝带，开启酒瓶，故意拿腔拿调地问，闻到香味没有？
见过世面的大伯，猛吸了一口气说：“茅台酒就是香得出奇，香得醉人，酒未喝人已醉。”一桌人附和着，香！
我拿着酒瓶，挨个儿按辈份顺序倒酒。年轻的堂姐夫说：“酒花饱满，好久都不会散。”酒花快要散时，他又说，“看，酒花从酒杯中间向四周散。舅舅，你喝的米酒有酒花没？”
舅舅眯着眼睛，带着调侃的口吻说：“我家的米酒就是长流水，水就是酒，寡淡寡淡的。哪有什么酒花不酒花的，我家的酒里面还有酒糟。”
开始喝酒。大伯很兴奋，端起酒杯，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长串好话。大意是，感谢能干的侄儿，感谢兄弟和弟媳的热情，感谢我的舅舅光临曾府家宴。我听过大伯说过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类似的说辞，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曾府家宴”四个字。气氛浓烈，仪式感十足，茅台酒确实撑足了场面。
父亲带头啜了一口，眉头皱成一个川子，说：“太辣了，刺鼻子。”
堂姐夫笑嘻嘻地对父亲说：“茅台这么贵重的酒，像喝米酒一样，咕嘟就一杯啊？我们喝的就是军弟带给我们的贵气，喝的就是茅台酒带给全家的团圆。喝的就是个味，喝的就是个味癞子。”
这次家宴，一瓶茅台，还搭配着喝了几斤米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教书先生出身的大伯涌出了诗意，说：“一句话顺着念和倒着念一个意思--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大伯撇了撇嘴巴问，“哪个说一个出来？”没有人说得出来，大伯又扯着嗓子说：“强国中属中国强。”喝酒喝出了雅趣，从家长里短，说到国富民强。
堂姐夫的酒劲冲上头，大发感慨：“现在我们曾家不再弱势了。哪个敢打我的三叔（我父亲）我就打哪个，我三叔打哪个我就帮着打哪个。”酒多了，一派胡言，好斗的本性此刻掩盖不住了！
赶紧打住，不然不好收场。母亲把酒壶收走了。
一次好难忘的家宴。一两茅酒入喉来，一瓶茅台带回去。皆大欢喜。
返回部队不久，和父亲通电话，他自酿了两坛米酒，简直难以置信，他竟然把两瓶茅台酒全倒进了米酒坛子。我，我，我，我又气又笑。天底下的大笑话，浪费了两瓶好酒，反正我的心意表达了。父亲很平静地说，他经常到邻里喝别人家的酒，茅台酒再好也不能独吞。好酒要与人分享，这样他喝酒才会长久长有。听到他这一解释，我瞬间觉得父亲好高大。
父亲是个普通百姓，但是他用两瓶名贵的茅台酒掺和进米酒与乡友共享的行动，向儿子述说了一个人生的大道理。他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吞”字，使我在此后为官做事的路上一直知敬畏、守戒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感谢父亲的教诲。二十多年前的一件茅台酒，虽然花费了我将近半年的工资，但是我深以为值得。
如今，父亲离儿远去，姑父离侄远去。舅舅也刚刚离世。得知舅舅的噩耗，我匆匆回去奔丧。人去楼空的晚上，我和母亲等几个亲人陪伴在舅妈身旁，准备宵夜时，舅妈颤颤巍巍地拿出一瓶酒--那瓶我二十多年前送给舅舅的茅台酒。看着这瓶外包装发黄、有着斑驳污点，被舅舅珍藏到死都舍不得喝的宝贝茅台酒，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舅舅是好酒之人，却把外甥给的孝心酒，珍藏了二十余年，一滴也未曾动过。接过舅妈手中的酒，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舅舅喝茅台酒时的满脸幸福，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双眼。蓦然，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姑父，我的大伯，还有经常和我父亲一起喝酒的伙计爷们。如今这些长辈已经在世不多，在世的也个个举起了拐杖，身体不再那么硬朗。
我大伯还健在，我想马上去看望他。这次，我要提上两瓶茅台酒。这次，我不想再做送孤酒一瓶没有礼貌的事情。这次，我想久久地坐在大伯身边听他讲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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