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302期●总第2523期】
“洞口故事”征文选发之七
夜空中的星
文/龙良如
末夏的夜晚,父亲对我说:“我讲个白话给你听。”
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大抵是儿时的冬夜,坐在火塘角落,趴在父亲膝头听他讲故事。
我很惊喜,倒来两杯热茶,挨着父亲坐下。
父亲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打我记事起,你婻婻经常讲她的姑爷张自卫的故事。这个姑公爷是山门人,蔡锷的外甥。在我外太公家招郎,先前在雷溪陇住,后来搬到管竹溪。”
“蔡锷将军的外甥,会上门招郎?”我不解地问道。
父亲满脸自豪:“我姑婻婻大名肖济月,宝庆爱莲女子学校毕业的,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在她表姐曾琼生的影响下,经常和地下党接触。姑婻婻夫妻俩感情很好,不晓得他们是不是私定终身的?外太公思想开明,行事不拘一格,一般人家的后生,入不了他的眼。
“那个年代,湘黔公路还没修通,强盗四处作恶。有一回,姑公爷从山门回来,在新桥被关了羊——一条尺把宽的石板路,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平溪江,一边是深山老林,强盗在路两头藏起来,有‘油水’的人路过,搜完身才放行。凡是被关了羊的,多数选择舍财保命,几乎没人逃脱过。那一次,又关了几个,他看形势不对,左右一打望,慢慢走到一个不算陡的土坎下,几个飞脚窜上山,朝林子里跑。强盗人多势众,头领认定他‘油水’最足,派了两个手脚麻利的手下追,眼看快追上了,他爬上又高又陡的田坎,捡起一个大石头,趴在田埂后不出声,打先的强盗刚露出头,他扛起石头砸下去,强盗的脑壳开了花。另一个来不及跑,也被就地解决了。”
“果然不是凡人,有军神的风采。”我忍不住感叹道。
父亲点头应道:“他的身手和胆识,一般人比不了。
“抗日战争时期,他加入了肖健阶领导的自卫队,这个肖队长,正是曾琼生的男人客。日本人打进洞口塘,直逼江口,老百姓都上山‘躲日本’了,他送情报的时候,被日本人捉住了,被逼着当挑夫,老百姓喊作‘夫子’。日本兵押着‘夫子’走月溪,过平江,夜间在丰阁歇脚,‘夫子’都被关进一间堂屋。有个日本兵拉他去担水,他听不懂叽哩呱啦的鬼子话,日本兵挑来水桶,一竹勺敲在他脑壳上,打得满头是血。
“呷完夜饭,日本兵把枪都架到堂屋门口,枪把落地,枪口朝上,像谷草纳子一样架成一圈,留两个兵放哨,余下的和‘夫子’在堂屋睏。姑公爷闭上眼睛,耳朵时刻听响动。半夜过后,堂屋的人都睏着了,哨兵也开始栽瞌睡,他假装翻身,一边挤身边的日本兵,一边悄悄解他们腰上的子弹袋,解下来后,急忙藏在身上。趁两个哨兵的脑壳都栽落去了,他猫着腰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去,想扛几杆枪走,刚拿起一杆长枪,整个枪架子都倒了,他骇了一大跳,奔到禾场边,跳下高高的石坎。哨兵惊得跳起来,端着枪追过去,堂屋里的日本兵蜂涌而出,呜哩哇啦乱成一锅粥。他飞走几步,躲到一棵树背后,举起枪,朝日本兵一通乱射,打中了好几个,他们发现他的方位时,他早跑进林子里了。
“第二日清早,我爷爷、爹爹和满爷回到家,打算担些粮食进山。‘躲日本’那年,爹爹刚满十五岁,满爷还不到十三岁,爷爷安排满爷在外边放哨。没过多久,满爷看见走来一个戴屁帘帽、扛长枪的日本兵,骇得攒劲小声喊‘快!快走!来日本鬼子了’!父子几人赶忙逃命,那个‘日本鬼子’一边追,一边喊‘老表,走么个咯?我是自卫呢’!爷爷回头一看,当真是他!跳到嗓门上的丸心落了下来。他一摸脑壳,摸到顺来的日本兵帽子,急忙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忘记取这个鬼脑壳了’。那个时候,两家还没结亲,但都是熟人,平常也有往来。”
“这个姑太爷有勇有谋,应该有大好前程。”我惊叹道。
父亲抿了一口茶,轻叹一声:“湖南和平解放后,武冈城内还盘踞着大批国军残部,唐盛、尹立言等成立了江南别纵队,以配合解放军取得全面胜利。姑公爷扛着一挺不晓得打哪儿捡来的歪把子机枪,加入了江南别纵队。他机敏善战,深得领导赏识。攻打武冈城的时候,城外地形开阔、城高墙厚,一时无法攻陷。别纵队组织了尖刀连,大家趁天黑摸到城墙下,等待战斗打响,好率先冲锋,实在无处藏身,都潜伏在稻田里。正是夏末秋初,田里到处有蚂蟥,有个战士被咬得受不了,忍不住去抓,禾蔸动了几下。城楼上的国军警惕心强,用机枪对着稻田扫射,他和几个同志都牺牲了。
“听到这个噩耗,姑婻婻悲恸不已,日里哭,夜里也哭,硬是哭瞎了一只眼睛。姑公爷常年在外打仗,夫妻俩一直没生养孩子。后来,姑婻婻收养了一个崽,为了纪念亡夫,她不顾家里人反对,坚持让孩子姓张……”
父亲放下茶杯,望向窗外的天际,久久没有说话。我心头涌起万千感慨,却不忍打破这份宁静。高远的夜空深处,悬着半轮弦月,群星若隐若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似乎要努力冲破夜的黑。我多想知道,哪一颗是您?我们的英雄先辈。
【作者简介】龙良如,女,侗族,湖南洞口人,现居深圳。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22年9月,出版长篇小说《窑》。
责 编:肖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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