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284期●总第2505期】
大地的眼睛
文/宁光标
安家小村,属山西大同市管辖,一个传统的村庄。1974年冬,我们入伍的新兵连就住在这里。
村庄上千人口,一百多户。村子前有条干涸的小河,村北往上走几十公里便是内蒙古自治区的丰镇县,村西两公里处是逶迤南北的山峰,村东南为一眼望不到边的田畴,黑黝黝的土地里种着小米和玉米。
大同的农村十分缺水。安家小村人畜饮水就靠村中的几口水井。水井像千年的老人,长居在东南西北中几个空旷的地方。每天旭日东升,公鸡啼鸣,狗吠声声时,早起的乡亲和我们新兵连炊事班的战友便提着锑桶去井里取水。在大家眼里,这些井清澈明亮,干净无杂质,在上百年的光阴中,清晰如初。
那口最大的井,离我们班仅百步之遥。井,圆型,一米多宽,十几米深,宽宽的井沿,青石砌成,人畜难以踩坏。俯瞰之时,几口井黝黑一片,像大地上几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静静地嵌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高远的天空和为生活忙碌的乡亲。
其貌不扬的井,却扎实沉稳,发自杳不可测的地心,或是从深邃的心井荡漾而来。
这些井,朴素简单,却藏着一张张好奇窥视的脸。井中落下一只锑桶,水花激起,波纹漾开。井中倒映着天光与月色,晨昏走过,阴晴圆缺看尽。房东老陈说,井中有他们的一颗心,浮浮沉沉,沉沉浮浮。
经年累月的磨蚀,这些井光滑一如镜面,冰凉仿佛刀刃。井壁由砖块堆砌而成,青苔覆披其上,阳光可及的地方草蕨探头。房东老陈告诉我们,盛夏之季,日光毒辣专横,一投入井中却全没了火气,冗长而空洞的午后,只剩下自树叶间落下的碎金,在兴不起波澜的井面兀自寂寞着。夜里,月娘在云间探头,井水忠实呈现,井是夜空,夜空是井,星星与月亮在谛听着人间的喧哗与沉默。
有流水处有人家,有水井处有聚落。往往昏昧不明的,邻家妇人们便怀抱着一只平底圆盆,端上待洗的衣物,还有盥洗用具,自一扇扇门中走向井边。洗脸刷牙后,她们便蹲身弯腰洗衣服。刷子刷过一遍又一遍,井水提了一桶又一桶,脏污随水流去,衣服回复干净,再见上半天阳光,又是好样貌。井水洗得去衣服的脏,却洗不去人间的黑白灰。邻家妇人手上动着,嘴上也不遑多让,双唇一掀阖,是是非非激情如漩涡。八卦谁跟谁眉来眼去,哪个后生又彻夜未归,某个儿媳忤逆不孝,有些伯母婶娘虽不愿多搭腔,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一天中午,训练结束后,我们来井里打水,刚提着水桶准备向井里投放时,有个房东大嫂步履匆匆而来。汗流浃背的我们抬起头,直起身,站在水井一旁。房东大嫂的表情和举手投足的姿势应该是急着挑水回去煮饭。她向我们送来一个笑脸,便弯着腰,右手抓住系在锑桶上的绳索,把桶伸进井中,右手轻巧地向左右晃动几下,刹那间,井水快速涌进锑桶,再用力往上一拉,一桶清洌的井水取了上来。她打水的动作十分灵巧,在几秒钟内,又三下五除二地取好了另一桶水。
我们从南方来,第一次看到那么深的水井,感到十分好奇与新鲜。空闲时,几个老乡战友喧哗着走向水井,趴在井边,紧抓井壁,朝井中张望半天,头部低垂像牛在饮水,臀部耸得老高,却寻不着一双晶亮的窥伺的眼。并非井中漆黑黝暗,因为再漆黑黝暗也映得出一片天光和好奇的眼睛。偶尔搞点小恶作剧的我,趁大家不备,从身后悄悄抬起一块石头,使劲投入井中,石头与水接触的刹那溅起较大的浪花,阵阵涟漪荡漾开来。石头缓缓沉入井底,剩下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水花跳跃起来,秒间,又砸向水面。几个战友疾疾地直起身,扭着头,我料想他们几个会向我“开火”,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之夭夭。
房东老陈说,他们村庄中的那几口圆型的井仿佛一个充满隐喻的句号,无声地诉说村庄的故事。他们不能想像井里始终有充沛的水源且水质澄净。大热天,他会悬一根绳子吊一个笸筐,装着一个大西瓜垂入井中,两个小时左右,他握着绳子缓缓往上拉。出了水井的西瓜湿淋淋的,弥漫着井底的丝丝凉意。把绿玉似的西瓜抱到家,一刀切开,一股甜香散发出来,一家人大快朵颐,顿觉冰镇过的西瓜比什么都清甜。这些井,是几十年前就有的老井,灵动清洌的地下水,透过大地的肌理渗透过来,汇聚了滋养生命的能量。
早年从部队退役的房东老陈,与我们相处十几天后,军人情结更加深厚。他对我们像兄弟,我们视他为亲人。由于井,我们经常亲密地交流、互帮。每天训练结束后去井中取水前,我们会去老陈家看看他家里墙边的水缸,水不多时给他添两桶,没水了,给他挑两担。北方风沙大,我们晾晒在他家门前的衣服,如果被风吹到地上,他会帮我们捡起,被风刮走的,他会追回来,这份浓浓的鱼水之情让我们刻骨铭心。
下到老兵连住进了营房,连队食堂前也有一口深井。南方来的我们,取水不及北方战友。北方战友在井中取水熟能生巧,我们取水,水桶仿佛吃生一样,它不管你用力多大,就是灌不进一滴水。那时,我年龄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取上一桶水,提上来后扬扬自得起来,一阵雀跃后,却提不起那沉甸甸的满桶水,惶急中,倾斜着锑桶把水倒掉一些,再蹒跚而行,一路泼泼洒洒,回到宿舍所剩不多了。
生活告诉我们,井在人们的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井水不仅可以供人喝,还可以浇灌菜地。夏季里,食堂前的那块菜地,经不住高温的侵扰,各种蔬菜饥渴难耐。每天,连队战士轮流从井中提水上来,用勺子舀着洒向菜地。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吞咽着甘甜的井水,仿佛睡醒的孩子吮吸着母亲的乳汁。蔬菜经过井水无私的灌溉,重新直起了腰。一桶一桶的井水,满足了连队食堂的菜来菜往。
时光流逝,生命如井。井水深浅不一,无法估量,就像人们无法估量时代的变迁和自己生命的长短。在21世纪初的某年十月,我去了一趟大同,走访了家安小村和部队营房区。在老乡那里了解到,过去的水井大都不存在了,退出了历史舞台,仅留在房东老陈家侧边的那口水井,封上了井盖。老陈在我们部队撤离后的第三年也离开了人世。后来,村里安装了自来水,留下的那口井,变得孤独寂寥起来,仿佛一个步入暮年的老人。老乡们深有感触地对我说,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始终藏着一口井,有时干涸,有时水花荡漾。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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