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285期●总第2506期】
青 石
文/梁小红
湘西南老家的那条小河,轻缓流淌,舒展灵动,好像怕惊扰两岸的人们一样,即使在丰水季节,也只是盈盈一水间,没有惊涛骇浪。
小河的岸边,有舅舅的村子。村里有这么个人,他长得高大魁梧,身高一米八多。在吃不饱的年月,长成这样的身高,那是吉人自带的天相。他的命格里载着一个硬气的名字——青石,命比石头还硬。
青石的天空早早就没了支撑,父母嫌弃他,早早离开了,具体哪一年离开,青石都说不清楚了。他们相约去了天堂,再也看不到自己受过的苦,也看不到青石受的苦。他们怕青石背负太多的阴影和重担,没给青石留下兄弟姐妹,只有青石一个。从小没有了父母,吃过多少苦,只有青石自己知道。他像路边的野花野草,淹没在尘埃中。
小时候的青石,孤零零一个人,自己砍柴自己烧,自己做饭自己吃。青年时的青石,想拜师学艺,可师傅们都躲得远远的。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青石沉重的生命里,最终没迎来丁香的一样的姑娘。没有父母,长期孤单的生活,让他由最初的沉默寡言竟变得语言模糊不清起来,他说话吐字不清,喉咙发紧发硬,要仔细听才能听得明白。
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已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眼睛炯炯有神,面色有点青灰,带着微笑。他朝众人点着头,把别人递过去的烟夹在耳朵上,指节粗大的手反复搓动。高大的身躯,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不搓手时是很有领导派头的。不熟的人从来不会把他和苦难联系在一起,反而以为是可以信任的能托付大事的兄长。
青石是个很热心的人。以前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去别人家借东西,只要喊他一声,搬板凳桌椅,洗碗筷陶碟,他勤劳得好像有钱赚一样。忙完了,还一一送还给人家,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从来没有还错过,把那些以为他是傻子的人,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在农村最没意思的就是那么一些人,一边指挥别人,一边瞧不起别人;一边利用别人,一边贬低别人;不开心了还把瞧不起的人骂一顿;本是互不亏欠的人,声音小一点,好说话一点,就自矮了身高和身份。青石也因为这些而常被人戏弄,他常常事后下定决心下不为例,可善良的本性让他事到临头又忘记自己的诺言,一有人喊他帮忙,他又忙不迭地小跑过去了。
没有家庭羁绊和牵挂的青石除了说话不利索,其他都很健康。他很会照顾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青石的饮食也是自己摸索出一套窍门:天热,一天三餐喝稀;天冷,两顿稀的,一顿干的。勤劳能干的青石,自己种菜,吃小菜一点不愁。时令蔬菜瓜果,常常吃不完要送人。自己喂了猪,年前杀了猪熏了腊肉,油亮油亮的腊肉吃过了端午节,有时还吃到中秋节。青石的生活,除了缺一个知心爱人,其他什么都不缺,日子过得很滋润。
那时,老家的河上还没修大桥,大队安排青石在渡口撑船,大队每年给他800斤谷子。免费摆渡大队里的人,外面的人按市面的规矩收点费。木讷的青石心肠软,收取费用比其他渡口都要低得多,坐船的人交不交钱也不强求。青石自己挣钱不容易,但他总体谅别人挣钱不易。大队领导说他,一般人都想让自己的钱袋子充实一点,想着法子把钱从别人口袋挪到自己口袋。他总说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很多人绕道到这个渡口坐船去镇上,省下一点算一点。
撑船是个力气活,是个累人的活,别人不想干的活,见人三分真诚笑的青石,顶着阳光,沐着风雨,没有多赚钱的思想。起早赶晚地摇着他的渡船,他每天早早起床,早早睡觉。他就怕有应急的喊渡船,应急的事情很多,医院在河对岸的镇上,常常有发热的,肚子痛的,一不小心受伤的,想不开喝农药的等等,深夜都会喊门。视路人如亲人的青石,看到别人的苦难伤痛最受不了,只要渡船,青石比什么时候都着急,解缆松锚,利索地把人接上船,他那一身的好力气,很快让船驶出风波里,稳稳地把人送到对岸。
天长日久,厚道的人觉得生活里还真少不得青石。常有人过河时送点辣椒或猪下水给他,有留几个红薯或鸡蛋给他,有抓几把花生或芝麻给他的,有放几个桃子或梨子在船头的,青石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也有好心人给他介绍老婆,青石总是若有所思地回绝了。我好奇地问舅妈,这青石不傻不呆,持家有方,为何娶不上亲呢?舅妈说,这农村人呐,前半生的幸福是父母给的,青石没爹没妈,开始女孩子都看不上他。农村就是这样,女孩子嫁个有爹妈的,怕受欺负刻薄,嫁个没爹妈的,又害怕没人呵护照顾。就这样,青年的青石,婚姻大事被耽搁了。
后来,他有一次划船,看到河里有个女人在水里沉沉浮浮,救上船,拖上岸,青石把她倒挂在后背,跑了很多圈,女人才苏醒过来。青石把女人背回家,又煮了姜汤水给她喝。女人在青石家住了好几天,在青石出去撑船的时候,女人没留下信就走了。青石难过了好久。后来有人提亲,青石不点头也不摇头。老年的青石,再不想婚姻这个事了。
老家没修大桥之前,青石每天为过河的人们在迎来送往,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是修了桥,渡口就荒废了,码头上的喧闹拥挤再也没有了。青石的撑船行当从此变成回忆,孤独的青石脸上少了很多笑容。
往后,分田到户。地处偏僻的老家,一个人没有多少田地,勤劳能干的青石很快就干完了那点农活。沉寂了一段时间,青石又干起了另外一个营生。青石做起了猪老倌,猪老倌就是家里喂公猪配种。那时,种猪比较时髦,被乡下人起了一个花花公子的大名—猪浪子。
青石赶着猪浪子,辗转在各个乡镇,各户人家,各种风情的母猪前,配种一次,收费15元,若未成功,第二次免费。这是青石定的收费标准,公平合理,童叟无欺。青石的猪浪子,身长一米三多,4个猪蹄高高地撑起壮硕的身躯。猪浪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后尾垂着一团两三斤重东西,跟着猪浪子的脚步,一左一右,随着节奏摆动。姑娘们看到了,不好意思转过头去。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表姐那玩意是什么?表姐说,那是猪浪子的“仓库”。
青石和他的猪浪子,在我们那个地方很有名气,生意越来越好。很多人说,青石的猪浪子配种,产仔率高,发病率低,让青石的这门生意很好。
青石手里拿个棍子,赶着他的猪浪子,春天在翠绿的田野上,秋天在金黄簇拥的田梗上,走啊走。常常一群小孩子,蜂拥在青石的身后唱着:一个呀猪浪子,两个呀猪浪子,长在呀大桥下,轻轻松松挣银子,挣得了银子呀,先给大浪子。这时,青石怒目圆睛,挥起棍子往身后一扫,那些孩子呼的一下作鸟兽散。
他的猪浪子,都换了好几茬了。青石像个老朋友一样守着他的猪圈,看着他的猪浪子,猪浪子也哼哼嗡嗡地跟他说着话。青石口袋里有点余钱,没有老婆孩子,他不想修房子。房子确实有点老旧,墙壁漏着风,屋顶漏着雨。家家户户的洋楼中,只有青石的屋还在凄风苦雨中。只是社会没忘记他,政府没忘掉他,邻居打工回来,常常给他带点小礼物。他每个月还有低保。村里镇上的干部,逢年过节送米送油,还免费给他修了房子,窗明几净,配了电视风扇洗衣机。
现在,年近百岁的青石,高兴时喝点小酒,看看电视,常常在悠闲的时光中微醉着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