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地 || 与一棵树有约

文摘   2024-10-23 18:40   湖南  

【2024年第288期●总第2509期】

与一棵树有约

文/廖静仁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湘江北岸的长堤上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那时的我,正独自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下,先是发了一会儿呆,有意识地酝酿情绪,然后才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画架开始一天的工作。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自从那年的春天与那个叫桃的女子在这一棵桃树下邂逅,我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年轻,变得更富激情,变得心中有了牵挂。我以前是从来就没有理会“牵挂”这个词的,但自那以后,却突然感同身受似的,体会到这个词原来就是“牵肠挂肚,心中储满了暖意。”正这么想着时,我便笔走龙蛇般,信手在画框的稿纸上写下了一首感时怀人的打油小诗:“又是春天到/再见桃花开/与君有个约/我来君未来//”写罢,我的心里便猛然格登了一下,于是暗自笑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啊,这一棵桃树是我亲手栽下的。我当初也觉得颇是意外,物业公司倡导每家业主在这楼盘前的长堤上义务植树时,自己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棵小桃树。是天意还是人意?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始终没有弄得明白当初一时兴起的原因和动机。

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我一直钟情于树,刚出生时就有了父亲为我选定的胞衣树;年少时又向往着老祖母说过的那一棵神奇的菩提树。“每个人生命的前方都有着一棵树,那叫菩提树,但你必须要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才能够真正地得到那一棵树的庇佑。”祖母说这话时一脸的肃然。我一直以为这会是真的,因此一双清澈的目光几乎从不斜视,总是一路紧盯着前方苦苦追寻;而年轻时,我又把自己也喻为一棵从山野间移植进城的树,总是在拼命地适应新的环境,尽可能深扎各种关系的根须,舒展开智慧的枝叶,以期努力地撑开绿色的华冠,为家人营造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所以我无疑会活得很累,也很拘谨。我所有的洒脱都是装出来的。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想来,或许也就是从我知天命时,随意选择了一棵小桃树亲手植下的那一刻起,心底里才真正地萌生了另一种想法的?还或许,是在这一棵不断成长中的桃树下,我后来所际遇到的人和事,才彻底地颠覆了我以往的思维定势和所谓的人生选择?

难道我是想决意要挣脱某种精神和文化的桎梏么?

我忽然觉得脑子里很乱,一时间怎么也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也懒得怕人笑话了,我照例是来赴一个自称叫桃的女子的约会。

或许人家只是一句戏言,一个玩笑,我却把它当成了人生中的某种神启,当成了久旱的甘霖,当成了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已经连续坚持有几年了,年年在这个季节里,我每天都会如期而至地来到这一棵日渐枝繁叶茂的桃树下,从早上一直守候到傍晚,工作和等待十多个小时后,才收拾起画框和不舍的心情向家里走去。当然偶尔也会在这长堤上来回走动一下,想从人群中寻找出那一张娇好的面容和山鬼般的窈窕身影,但熟悉的面孔确实是有的,却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寻找的对象。不是就不是吧,我虽然有些许失落,但又从未感到过失望。

在守望和期盼中,有一个模糊的意念在我的心底里悄然萌芽了。

我家在回首可见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是一栋倚江观景楼,有43层,我就住在这栋大厦的802室。从自家的观景阳台上,只需把目光一扫就能够望得见那一棵桃树,并且连粉红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就在被人们称誉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右侧,当然还有其它杂树,只不过春天里的桃树更加抢眼罢了。我是自带了干粮和茶水出门的,自从桃花开始绽放花蕾的那一天起,我就会每日里怀揣着满腔期许地来到这一棵看似普通,但又因为承载着一个粉红色的邀约而变得万般圣洁的桃树下,双手合揖,口中喃喃地呼唤着那一个叫桃的女子的名字,重复着她当年启齿时有几分羞涩的邀约。

树叶在春风里窸窸窣窣地摇响,我仿佛又听到她那熟悉的声音了。“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那女子声音好甜,提问却有些幼稚。

“怎么不会?”我被问得一愣,“只要春天到,桃花就会开。”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还会来。”那女子的脸庞一定比桃花更红了,“你也会来吗?”娇羞的声音如一缕春风旋入了我的心田!恍惚间,我立马竖起了耳朵,试图捕捉袅袅余音时,记忆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个春天。当时我已经在省文联工作了整整八年,担任着一个与自己专业毫不相干的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而且秘书长又是个法人代表,一摊子服务性的工作忙得人头昏脑胀,才思都快枯竭了。这当然与个人的兴趣无关,我骨子里始终向往的其实是思想自由和个人奋斗,但是阴差阳错,组织上却偏偏认为我有着较强的管理和策划能力,于世纪之初的第二年把我调入到省文联从事协会管理工作,直到2009年,我才好不容易卸下了秘书长的重轭。那一年我刚好虚龄50岁,虽人届壮年却壮志满怀,雄心勃发,正值施展才华的大好年纪。

这么想当然是因为那一年让我与桃的不期而遇有关。

那一天春阳很暖,很明媚,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来潮找出了沾满尘埃的画架和画笔等,鬼使神差般来到楼下并且直奔江畔的那一棵由我亲手栽植的,如今却正迎风怒放着粉红色花朵的年轻桃树而去。难怪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手植两载的桃树真是见长噢!

我是有意想让这一树粉红的桃花点燃自己的创作灵感么?

经过“泰坦尼克号”景观船时,我居然连头也没有抬。船上的红男绿女成双成对,有的在船头张开双臂作飞行状,有的在船舷边指点湘江,放眼碧浪卷起千堆雪。而我的双目却丝毫也未曾游离,远远地我就已经看到桃树近旁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长发披肩,白嫩的鹅蛋形脸被一左一右的两络微卷的秀发各遮了一半,两撇浅浅的柳叶眉下双眸分外清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似有明亮的露珠在眼眶里积蓄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嗽嗽滴落,而两片红红润润的薄薄嘴唇,尤其是那一片微微下翻的下嘴唇,更是红润得调皮,红润得鲜嫩,那么诱人,令人心慌……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傢伙!难道她就是屈原笔下的山鬼?她时而嫣然一笑,时而撮嘴凝眉,旁若无人地做着各种精灵鬼怪的样子,她已经完全沉醉在用手机自拍自赏的喜悦中,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我的到来。

“既然如此爱臭美,我给你画一幅素描吧!”我先信口开河了。

“那好啊!”女子眉目传过情来,“哇塞!艺术家呀?”

这女子我似乎见过的,是梦里抑或是幻觉里?但我一时又确实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佛祖说,人是有今生前世和来世的,莫非她就是我上一辈子的情人?又或许是我们苦修得根本不够,所以即便是这辈子见了也只能似曾相识?不禁就有了几缕惆怅在胸壑间缭绕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在心底里喃喃地说。其实呢很坦白地说,心仪和崇拜过我的女子是有过的,但一路走来何其匆忙,我真还从未曾对哪一位女子这么心动过;又或许是因为我的潜意里早就一直有着这个女子?当然就不愿意错失这天赐良机,激情如眼下北去的湘水奔涌,在相距她几米处的桃树下,迅速地支开了画架……

我已然沉醉了。沉醉在前所未有的创作激情里。我的目光一向好毒,不,应该说是我的记忆好精确,只定定地看了那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一眼,便落笔成形把她的肖像速写勾勒出来了。我还正在聚精会神地为肖像画配诗呢,根本就没有察觉她已经轻手轻脚地绕到了我的身后。灵感如火花一闪,我心亦为之一亮,便即兴写下了一首小诗:

我很想,很想为你画一张素描

画着画着我却又犹豫了

画你青春的脸蛋成熟的水蜜桃

又担心画着画着会把我醉倒

画你额前的刘海缕缕惆怅飘呀飘

又害怕牵系起我相思的烦恼

……

配诗一气呵成,我扬起头来,桃树依旧在,桃花朵朵开,美人却不见了踪影。刚才那美丽女子到底是人还是妖?该不真是《楚辞》里的山鬼或传说中的花仙子吧?心中不免就有了一丝惆怅。是的,美丽总是愁人的,而且往往总是会稍纵即逝。那就继续苦修吧,我于是踢了踢腿,伸了伸腰,自信完全可以凭记忆把这幅作品完成的,我要把它创作成一幅肖像油画,而且标题都在心里想好了,就叫着《与一棵桃树有约》。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拿出时间和心情,决意要把这一幅油画创作成自己艺术人生中的精品力作。正当我准备收拢心思继续着这一幅作品时,身后又掠过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那女子又现身了,故意装傻地问。

“怎么不会?”我的回答很肯定,“只要是春天,桃花就会开的。”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如环佩一路摇响好听的音符,她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就叫桃。是桃树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

说完,便如一缕春风般旋走了。这不会只是一场春梦吧。                

      

她是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她不会就是在河之洲的那一位窈窕少女么?我正望着那美丽女子远逝的背影发呆和遐思时,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却又突然双双闯入了我的视线。那男的约摸40岁上下,却形影枯槁,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刚做过化疗的顽症病人;而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虽是素颜,却怎么看也不失为风姿绰约的一代佳丽。女人搀扶着男人,平和而从容地挪着小步,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在桃树一侧的石凳上坐下了。

“如今肿瘤也并不全是不治之症,大夫不是说过吗?你这还是初期,只要患者能配合治疗,放松心情,有坚定顽强的求生意志,加上新研制的药物,说不定两三年就能完全康复。”女人像哄孩子般说。

“这我知道的,就是连累和耽搁你了。”男人心有歉意,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女人的手背上。两双手码在一起的姿势自然而平和。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的风景。”女人指着身边不远处的年轻桃树,莞尔一笑接着说:“这树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噢,活脱脱就像是我们美院试验班那些崇拜你的女学生。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你早日康复哩!”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男人眼里掠过一丝异样的光亮。俩人相拥着,如一棵连理树。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浮躁的尘世亦仿佛变得肃穆极了。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起来。“这女人的话还真有意思!”我这么嘟噜着说。也许,就是从那个春天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终于想到了要开启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哪怕这只是在一厢情愿的意念中存在。

我丝毫也没有犹豫地收起画架,却并不是赶着要回到家里去,而是更换了一个角度,在画框上再贴了一张纯白的稿纸,我要为眼前的这一棵连理树画像。我照例是先用简洁的笔划完成了人物速写,然后又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在一旁配了一首题目就叫着《连理》的小诗:

人生有太多风雨需要彼此共同面对和抵御

需要彼此共同面对和抵御人生有太多风雨

于是我和你才相拥成树的连理紧抱在一起

紧抱在一起于是我和你才相拥成树的连理

连理树即便遭遇斧锯也没有要分离的意思

也没有要分离的意思连理树即便遭遇斧锯

又是与树有关的意象!这是我此时此刻对眼前人的一种由衷赞叹和感性解读么?又或是我自己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的一种真实写照么!我的表情一定颇是复杂罢,时而皱紧眉头,又时而脸溢笑容,我到底是由此想到了一些什么?感悟到了些什么?但又答不上来。

此时此刻的心情还真是令自己也难以捉摸,难以置信。

有微风轻轻拂过,俩人的对话又灌入了我的耳中。

“爱是一种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释放。”那女人说:“比喻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它每天升起又落下,按照上天给它规定的轨迹走完自己的行程,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它给万物洒下的光和热,在它自己看来这既不是什么恩赐,更不是什么施舍。而恰恰是它自身能量需要的一种释放。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太阳才每天都像一个新生儿。”

“这是一种无端的爱,更是一种傲慢的爱。”男人反驳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强词夺理的。所以我头一句就说了‘爱是一种心情。’是一种心情哩我的先生!”女人的脸上有一种小小的得意。

“心情不过是内因而已,内因往往会随着外因的变化而变化的。”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真正的爱原来很简单,只要是从心灵出发,并回归到常识,随着日子与日子的不断重叠,不也照样能构筑起一座宛如宗教的爱的圣殿么?”那女人依旧平静地说。

“怎么我那么多的学生中,偏偏就出了你这么个另类啊!”男人抚摸着女人的秀发,心中充满着怜爱,更多的还有感激。

“我愿意嘛!”女人毕竟年轻,一脸娇嗔地注目着先生。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难道沉默真的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理解么?

我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眼前的这一对情侣感动了。莫非那男人是怕拖累了女人才故意如此矜持?而女人却一心想要用无私的爱去唤醒男人的求生意志来证明自身的力量?我有些武断地想。因为我所了解的毕竟只是仅仅局限于他们彼此的一席对话。对他们曾经有过的爱的经历毫无所知。但这已经够了。于是我大踏步走了过去,主动地与俩人搭起话来。我当然是想为这一堆爱情之火再添一把柴薪。

“不介意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吗?”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俩人怔了一下,随即又很礼貌地给我让出了半边座位。

“是一个有关心理暗示的故事。你们可以当这只是一个神话,但我却始终认为是真实的。这或许对你的康复也会有帮助。”我于是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听来的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的从前,有一个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场,他当然不舍得就这么离开人间,更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但他知道既然是被判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人救得了他,于是他干脆从容地仰起头颅,等着那夺命的一刀能来一个痛快。没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镇定神情却令刽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有意开他一个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装得这样若无其事的吧?”刽子手好奇地问。

“难不成这世上有谁还真想死啊!”死刑犯仰天大笑。

“那我放你走如何?”刽子手故意很认真地说。

“当真?”求生的本领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当真!”刽子手于是装成给死刑犯解铁镣的样子,在他的耳边说:“我等下挥刀大喝一声的时候,你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

死刑犯欣然点头。也就是在他点头之际,刽子手一声大喝……

那个囚犯的灵魂果然认为自己没有死,他一直陪着自己的娇妻生儿育女,一直奉养着自己的父母并且极尽孝道。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几十年后,他的灵魂却突然与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刽子手偶遇,远远地他就向刽子手抱拳致谢,而刽子手却吓得大呼:“你明明是被我一刀割下了头颅的,怎么还活在人间?”死刑犯听了心里一惊,顺手一摸项上的头颅,摸到了一摊冷血……悲哀莫过于意念已死。

故事讲完了,三个聪明人相视而笑。

“谢谢你!”那女的真诚地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男的明显有些激动,“我懂的,我懂的。真是惭愧啊!”他赶忙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枯槁的脸上居然有了几许光泽。

“见笑,见笑。”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最容易忽视的往往就是自己的内心。”我说这话时,目光中无疑闪着异样的光泽。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虽然彼此未问及姓名,却一时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从俩人的口中我还得知,他俩是一对师生恋人。在他身体健康春风得意时,全班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暗恋着他,但唯有她却能在他身患癌症后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而且坚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你肯定能好起来的。”我由衷地说。

“是的。我一定要好起来!”那男的果然精神多了。

“过几天我就会陪先生去海滨城市的一家康复中心疗养。”那女的又像个孩子了,一脸灿烂,搀扶着她的男人从容而去。

爱和被爱的人都是世间最幸运的宠儿。我在心里深有感触地说。 

那女人说得没错,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的风景。我突然想大呼一声:“这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也曾一度迷上过《诗经》。

那是我开始学习美术和文学创作时,县文化馆的一位老师送给我的。每每捧读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风,令人沉醉,引人遐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这么朗声读着那些纯美的句子时,一颗年轻的心亦曾对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满了向往。但老祖母教诲的“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的叮嘱声更是不绝于耳。我不敢有违老人的意愿和期许。既然已为人夫,已为人父,就必须百倍努力地为家人撑起那一把遮风挡雨的蔚蓝色神伞。我把除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外的其她女人全视为了妖女和魔女,把修身齐家视为自己生命中的第一要务。那一年夏天,或许是为了更加筑牢自我对所谓邪念的防范意识吧,在砌墙和盖房的间隙,我还专门尝试着创作了一组《老祖母给我讲故事》的绘画配诗作品,竟然意外地获得了全国青年美展二等奖。那时候我还是乡村基建队的一个泥水匠,一举成名后县文化局向县委作了专题汇报,作为有特殊贡献的专业技术人才,我有幸被破格招工转干了,而且连妻子和儿女也一并解决了城镇户口。

莫非真是老祖母说的那一棵菩提树在保佑着我么?

一切都理所当然而又出人意料。一时间从村里到县里,各种人的各种议论和猜测都有。妻子菊儿虽没多少文化,性格却耿直刚烈,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典型农村妇女。对于我的角色突然转换她多少有些不知所从,并且有着隐隐的担忧。我觉得这很滑稽,却也能够理解。

“要不我们离婚吧!孩子跟着你不方便,都由我带着。”有一天菊儿居然直面对我说:“你已是名人了,我会拖累你的。”

“谁让你这么想的?”我听了脸色一沉,“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我把老祖母曾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随之便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因家庭的不完整所经历过的种种屈辱往事,心便一阵一阵地绞痛。我没有理由让儿女们也步自己的后尘。

“这个话题就此为止!”我的神情没准冷峻得如一块铁。

“只是委屈你了。”刚烈的妻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姐弟俩从门外突然窜进房来,走在前面的闺女一脸疑惑,举起小手来为妈妈擦拭眼泪。

“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儿子清澈的明眸里似含了愤怒。

“怎么会呢?爸爸对妈妈和你们姐弟好着哩!”妻子忙打圆场。

“真的吗?谁骗我们谁是小狗!”姐姐说。

“是的,谁骗我们谁就是小狗!”弟弟也紧跟着说。

我一时虽答不上话来,却极是认真地连连点头,见妈妈也跟着认真地点了点头,孩子们终于释然了。那时,闺女四岁多,儿子刚满三岁,从老家的乡村突然搬进城里,一切都觉得特别新奇,楼上楼下的满世界乱窜。为了不影响单位邻居,妻子趁机给孩子们立下了几条规矩,即:见人要先打招呼懂礼貌;有从乡下带来的特色食物要给其他小朋友分享;不准高声喧哗;不准随便踏入别人家的门槛。

孩子们懂事而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轻轻松松地出了家门。

我的胸腔里却从此有了一个心结。但是对创作才华的施展和份内的工作,却从未有过松懈,因为我始终坚信老祖母说过的,只要心正不往斜想,每一个人的前面一定会有一棵菩提树在护佑着我们!

我依然一路放胆而艰辛地走着,后来又从县城走进了省城。

我其实是逃离县城的,走时还担任着县委机关报总编辑。从农民工破例招工转干,到县文联秘书长、副主席,再到县委机关报总编辑,我在县城里整整奋斗了八个春秋。在此期间还因创作成果丰硕和工作成绩突出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并拟定为党外副县长人选。在外人的眼中真可谓风光无限。可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深感被村里和家中的一摊子俗事弄得应接不暇,身心疲惫,焦头烂额。

“老弟,不瞒你说,我今天是来找你这位县里的大红人帮忙的,”在老家当村长的堂兄往我办公桌前一坐,从口袋里掏出旱烟,一边卷一边发号司令般毫不客气地说:“村里修公路,还少个三万来块钱购水泥和买炸药,只怕要动用你的面子跟交通局打个招呼!”

“好的,好的,那我先跟张局长通通气。”我只能唯唯是诺回答。

“咯还不就是你一句话!”完全是一副没得商量的口气。

“哪里是我一句话,我又不是交通局长。”我陪着笑脸说。

“莫看你现在当总编了,可你的胞衣树仍在廖姓的祖山哩!”

“我晓得。我晓得。”真是有苦说不得,便忙放下了手头正在终审的稿件,我只得硬着头皮,陪着笑领堂兄往交通局走去。

晚上刚吃完饭,碗筷还没有收拾,岳母娘又气喘喘喘地来到了家里,老人家屁股未沾凳就给我下达指令,“你得赶紧的,快去派出所找熟人帮我把菊儿她舅舅捞出来!”言下之意她女婿就是个公安局长。

“又出了么子事啊?妈,您慢点讲。”妻子知道男人心里烦,她弟弟参与地下六合彩被抓,前几天才刚保出来的。

“又冒得你的屁事!插么子嘴嘛。”岳母娘一脸怒气。

“妈,您老慢慢说,总得先让我了解情况啊。”尊老爱幼乃祖母家训,我忙使眼色要菊儿给老人递上一杯水,让她先消消气。

“不就是跟人家争田水时,一锄头扫过去打了别个的腰!”

“打人是不应该哩。”我心里苦笑着,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人。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月总会有多起,不是我自己村上来的,就是妻子老家来的。有些不违反大原则的事,人家还是给足我面子办成了,但没能办成的,又往往搞得自己两头都得受气,做好不讨好。

想到组织上还要提名我担任党外副县,找我办私事的人不是会更多吗?“我还是离开县城算了。”一天夜里,我苦着脸跟菊儿说。

“你走吧。我晓得你烦那些俗事哩。”妻子的表情有些木然。

“按正常调动是肯定走不了的,我只能是先去省城打工,正好有个朋友承包的杂志社缺人手,不大不小还是个编辑部主任。”

“总该跟县里说一声吧?”菊儿虽并不懂机关人事,却知道县里领导对自己的男人很看重,“不说知恩图报,也不能忘恩负义哩。”

“我会给县委宣传部写一份报告和附一封说明信的。到时候你帮我送给宣传部艾部长就是了。”其实我心里头早就已经胸有成竹了。

我真的就这么放胆地走了。走成了孩子们心中的一个谜,也走成了县城里的一个负面新闻。这不能怪我,是老祖母说过的那一棵神奇的菩提树在省城的某处正向我招手。我自我解嘲般在心里说。

初到省城长沙的头几年里,生活艰苦自不必说。

但命运其实还是特别眷顾我的,在朋友承包的杂志社做了一年多编辑部主任后,就被某领导看中当特殊人才调进了省委统战部《统一战线》杂志社,不久又当上了执行主编。如今想来,当初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好不易从县城跑单帮出来了,而且偶尔出去应酬时还学会了吼几句“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以及“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何不潇洒走一回!”等流行歌曲,干脆就从了妻子所言顺水推舟离婚重组新家吧。但刚有了这念头的同时,我又无端地每晚做起了恶梦,不是祖母手握被岁月浸染成血色的家法(一根长长的竹板)追着要打我,就是儿女仇视的目光如箭矢般向我射过来……

几回回惊醒,几回回忏悔,几回回心里矛盾重重。

直到把家属从县城迁往了省城,我的灵魂才真正地得以安宁。其实我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不能在这一方面折腾,我又开始往另一方面折腾,为了给日渐长大的儿女们尽可能地创造一些基本的物质财富,还或许有着别的其它原因,我居然又从工作了八年的省委机关跳糟,主动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到省作协承包了一家内部文学刊物,摇身一变又成了《作家天地》杂志社社长。

几度风雨,几载艰辛,家底子已逐渐地殷实,后来又被省文联主要领导慧眼识才调回了机关,还临危受命推选为一个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并且一干又是八年。其时,儿女业已成家,我这一棵从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也终于扎稳了根须,撑开了枝繁叶茂的华冠。

祖母(我幼年丧母,是祖母把我带大的),孙儿并没有辜负您!

也总算可以活回自己了吧?我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哇塞,你还真的在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热切的期盼中随风拂来,桃花一颤一颤的,湘水也泛起了涟漪,我亦无法不心旌摇曳。

是突然,又是果然,我却明显有些慌乱。

这是我与那个叫桃的女子有约后的第三个春天了,那一天,春阳照例很暖,很明媚,我还刚刚支开画架准备又花上整整一个花季,再一次仔细地为自己设定的那一幅艺术巅峰之作做进一步修改和润色,从一开始的速写到现在已经快满四个春天了,也应该是定稿的时候了,但我确实万万也没有想到她终于还是在我的热盼中出现了。

“只要桃花盛开,我一定会来。”我的回答依然那么肯定。

“你还真的是一个怪人哩。”桃微笑着无拘无束地向我走近,接着又说,“你能把这一幅作品送给我么?”语气似乎是很随意的。

“行啊!你反正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了。”我说着就动手为她取画。

“你可要活到一百一十岁啊!”几乎是猝不及防,她忽然丟下了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尔后,又一路咯咯的笑声如环佩摇响,一如她的突然出现,她又突然地在我的视线里消逝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哪里人呢?虽然从语音中听出有乡音的味道,又似乎不全是。她也许还会来的,但也许……

桃花依旧开得灿烂而又迷离,我如桃树旁一尊前倾的塑像。

忽记起与她邂逅的第二个春天,已是暮春了,桃花纷纷飘落,但我却仍然对她的失约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而是照例情绪饱满地在画框上另铺了一张稿纸,并在稿纸上慎重地写下了一首誓言般的小诗:

我是守候在路边的一棵树

为你绿叶,为你红花

为你站立成一树粉红色的童话

就像还一笔债似的,无怨无艾

为你消瘦红与绿的韶华

我一直把这一首小诗揣在贴胸的怀中。

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有把这一首小诗也一并给她呢?是无意还是有意?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角上却溢出了几许狡黠的笑意。

和煦的微风从江面上凌波而来,这已然又是一个春风沉醉的花季,而我却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依旧,风采依旧,才情依旧,“生命的质量和长度莫非还真是可以因某种暗示而延伸的?”我倏地便想起了自己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叫寻爹的对象,那也是一个与树有关的故事。

那年寻爹80岁了,身板仍硬朗如壮年,他是个光棍汉,80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每年春天都坚持在他家通往小镇上的一条黄土路的两旁植树,路人们都觉得好生奇怪。我采访老人时,他居然说是他早逝的老相好要他这么做的。他的相好原本是资水江南镇上的一位千金小姐,俩人一见钟情后,她的家里人却捧打鸳鸯,但女子奇烈无比,居然终身非他不嫁。他自然也终身未娶。这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但寻爹重病那一年却奇怪地说他见到她了,还说她嘱咐他把这条道路两旁都栽上树后,再去阎王爷那里找她,她下辈子一定做他的妻子。如果真能那样,她来生从这条林荫道经过时便处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寻爹还自豪地告诉我,他与索命鬼厮打了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为了证明寻爹所述的真实性,我当时还采访了他的邻居,邻居也说他确实以前有一个相好,是小镇上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子,并且还说,他那年病重时已经死过三日了,是乡亲们正准备把他入棺时又突然醒过来的。

但稿子写好后却没能发表,原因是这个人物太唯心,太不可思议。而此时我突然记起这一段陈年往事时,却有着一种感同身受的豁然。

我已然豪迈地坚定了年年春天都要来此守望和期待的决心。

但是,待我正在为自己的虚妄之情得意时,手机里却咕咕地传来了一条信息,“请原谅我来一阵风,去也一阵风。但有一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我之所以以此种方式来去,是缘于村里的老人们所预言,你已经开始分心了。他们是从你父亲为你亲自选定的那一棵胞衣树分孽出的新树干看出来的。他们说,当初你父亲为你选定那棵婷婷玉立的楮树时就曾振振有词地对着山神说过,“请保佑我儿成为有用之材,并且出息后一定要做到‘富贵不能淫,贫穷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请原谅我以梦幻般的形式出现,因为那时你心念已动,我不出现同样会有别人出现。”信息最后言词一转说:“祝你们夫妻永远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一百一十岁!我还期待着老来你回家乡时与你共赏胞衣树呢。”短信息没有署名。还用得着署名么?

这是家乡人们的愿望,更是接纳我的袍衣树的山神的期待!

却原来,在才出生时,我就已经与家乡的袍衣树有了约定!

虽有遗憾,但很快也就释然。

我仿佛看到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她正与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手从桃树前谈笑而过。她没有回头,眉宇间亦果然没有变化。

“让我们共同守住这一个秘密吧,因为曾经有你,我一定能够活到一百一十岁!”短讯刚发送过去,身后便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原来是四年前那一个春天在此地邂逅过的那一对师生情侣。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男的已完全康复,并且一脸春风怡荡的样子。那女的已然消瘦了许多,几载的辛勤劳苦无疑在她那美丽的眉梢以及眼角处留下了些许深深浅浅的印痕,而她的容颜却依旧照人。心中有爱,脸上有光。我在心里说。

“你好!”那男的大步向前,紧紧握着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们是专程来向你道一声感谢的。”那女的一脸真诚。

“真是奇迹啊!”我为他的康复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顿了一顿我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还会在这一棵树下?”

男人扫了一眼女人忙抢着说:“她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一定还会在这一棵桃树下守候和期待。是你那一次的目光告诉她的。”

三个人再一次相视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纵,笑得开怀。

桃树笑了,在和煦的晚风中,笑得满树桃花红红灼灼如滴血。

遂回头,远远地我便瞄见了湘江豪庭苑802室的阳台上,小孙女予馨正牵着奶奶的衣角朝这边指指点点,似是在说,爷爷就回来了。

“嗯啦,爷爷这就回来!”江风定会把我的回音也吹得很远吧。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境界》《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翻译成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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