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295期●总第2516期】
同学之间
文/伍洪海
李叹从老干部家回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支烟点上,重重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把烟吐了出来,嘴巴叭叽叭叽了两下,深叹口气,像根木头一样,盯着发黄了的墙面发呆。老婆慧子发现他今天有些不对劲,又不好问他。拿起水杯,捏一把雪峰云雾茶,倒入开水,将靠墙的木凳拖出来,置于丈夫身侧,小心翼翼的将茶杯摆在凳子上,进了侧后厨房。慧子知道,每当丈夫这样,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傍晚时分,李叹在收摊的时候,有个退休老干部踅进店来。这个退休老干部他认识,计生局退休的,人很精神,下得一手好象棋,常背个手在老街转,也不知转悠个啥。但老街人总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将要发生的新奇事,很多新奇事后来都成了真事,因此,老街有些人也叫他八九老干部,他并不生气。他一踅进店就问有没有装茶叶的瓦罐罐。李叹很是惊奇,昨天才从古镇冷水窑进了几个新式茶瓦罐,打算试卖,今天就被这个老干部知道了,真是个小灵通。
李叹一边给老干部倒茶,一边答道,有,刚从古镇冷水窑拿来的,还没卖呢。顺手就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摆在柜面上。老干部仔细地看着两个瓦罐,不断点头,由衷赞叹,从造型到上釉再到工艺,夸赞一通,真是了不得。揭开盖子,瓦罐内壁铁红润滑,很有质感。盖子内边缠了三圈麻绳,盖上去严丝合缝,揭与盖的力度恰到好处,并自说着这般小伙子不简单,古镇这窑制品未来可期,恐要重回宋窑鼎盛了,听得李叹是云里雾里。
老干部呷了口茶,抬头看着李叹,把李叹看得很不自在。这可是上等的“将军红”呢,价格不便宜的,朋友送的吧,老干部边品边说。是的呢,一个老同学送的,他说让我尝尝,别送了人,我就搁这儿了。你这同学对你真不错,这是迎贵客才招待的茶,看来今天我也算是你的贵客了,行,把那两个装茶叶的瓦罐罐给包了吧,到时一个装红茶,一个装绿茶,又省了一趟去古镇的路啰。老干部交了钱,给了李叹一个电话和地址,让李叹送到家里去。
老干部家离李叹的当口不远,过一桥后不一会就到了。李叹把两个精致的瓦罐罐从车上搬进老干部的堂屋时,老干部正和阿姨聊着天,正要转身离开,老干部叫他稍等一下。转进卧室,出来时将两包蓝芙塞给了李叹,李叹说声谢谢准备离开。老干部和阿姨继续聊天,这个副局长陈育呀,倒底还是出事了,人还不错,平时做事还是蛮谨慎的,怎一下子胆子就那么大了呢,竟把那么大一个工程指定给了一个外商,听说现金就收了不少,这下好了,进去了。李叹一听,这个陈育,莫不是高中同学陈育?心头一紧,气都喘不匀了,开着车就往家跑。
李叹的那支烟已吸到过滤嘴了,闻到一股焦味,才把烟嘴丢在地上,慢慢颤颤从口袋掏出电话,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是龙俊打来的。李叹深感大事不妙,右手食指去划电话时都有些颤抖。李叹,陈育出事了,喂,李叹,李叹,你听到了吗?陈育今天下午上班时被纪委带走了。
第二天,陈育被规的事,全县都知道了,慧子这才明白李叹昨天反常的原因。慧子知道,陈育、龙俊和李叹是高中同学,关系特别好,在班里号称铁三角。陈育的父亲是军转干部,母亲在医院当特护,属双职工家庭,条件还不错,每月的零花钱是有保障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龙俊的父亲原先也在一家企业单位,改革开放时买断下海,赚了又亏,亏了又赚,龙俊的生活就像股市里的抛物线跌宕起伏,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龙俊应变能力很强,内心也变得强大。只李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守着自己的几亩田地过日子,虽不贫穷,但也不富余。
陈育的母亲第三天病倒了,因为脑梗,住进了自己曾经日夜护侍的ICU病房。李叹得知情况,跑去龙俊的公司。李叹知道,龙俊没什么事的时候,常在公司茶室泡茶。他的茶柜上陈摆着许多名茶,其中就有当地的一品好茶“将军红”。李叹店子里的“将军红”,就是龙俊给的。李叹进到茶室,龙俊正和一桌人在打跑胡子。龙俊抓着一手牌和李叹打招呼,让李叹自己先泡茶喝,说等他打完这一告(满一百分叫出告)。李叹随手拿起一袋红茶撕开泡了,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又像是在叹息,放下茶杯,从上衣口袋摸出老干部给他的蓝芙点上,头一仰,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个深秋周末,他们照例去陈育家吃饭,天突然下起了雨,气温聚降。李叹还是那件泛黄的短袖。秋风从窗户吹进,李叹不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把双臂一裹。陈育的妈妈林阿姨从厨房里看到这一幕,她放下手中的活,从里屋拿出一件旧军装,交给了李叹。这是陈育爸爸的衣服,你穿上吧,别着凉了。李叹很是感动,接过衣服穿上,瞬间,全身温暖起来。陈育从卧室出来看到李叹穿上他爸的旧军装时,心里撩过一丝醋意。这几十年前的事,仍历历在目,而此时此刻,画面更加的清晰。
龙俊大概知道李叹的来意,打完那告牌后,把牌友都支走了,茶室一下安静起来。
林阿姨做了开颅手术,进ICU好几天了,没见好转,我去问了医生,医生说特别严重。李叹情绪很低落,说话的声音也很小。能转院吗?龙俊问道。医生说风险太大,不建议转院,并说转院的意义不大。李叹声音有些哽咽。那杜娟嫂子有什么意见么。龙俊又问了一句。自陈育出事后,她就很少出门,我怕嫂子出事,让慧子常去看她,陪陪她,慧子说嫂子整天以泪洗面,人也瘦了一大圈,话特别少,哪还有什么主意。哎,偏偏在这个时候。龙俊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后,陈育的处理决定出来了,陈育因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藉,开除公职,并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当天晚上,慧子给李叹打电话,说林姨快不行了,让家属赶紧去医院,她和杜鹃已到医院,让李叹和龙俊赶过去。李叹和龙俊赶到医院时,林姨已从ICU转出。林姨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双睛紧闭,鼻孔仍插着氧气管,只有很微弱的呼吸,李叹转过身去,默默的擦着眼泪。
晚上十一点左右,陈育怎么也睡不着,胸口有一种莫名的刺痛,他用双手用力捂住胸脯。这时,狱警打开门,告诉他,他母亲就在十分钟前去世了。陈育伏跪在冰冷的地上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林姨的丧事办得很简,只在居住的胡同里停了两天,第三天就出殡了,来的人除些正亲,朋友来得很少,远不及他父亲去世那会。那时陈育刚当副局长第二年,送葬队伍排了二里地。
龙俊和李叹这两天一直陪着,都没有回家,龙俊还从公司喊了人和车来帮忙,李叹和慧子把店门也关了,专心致志陪林阿姨最后一程。临出殡的那个晚上,天有些冷,不到十一点,篷子里只剩下龙俊和李叹。龙俊从自己车里后备箱拿出两瓶红瓶湘窖,又提一袋零食,散在桌上,拧开瓶盖,倒两杯满酒。李叹平时很少喝酒,今晚却不推迟,拿了一杯放在面前。
龙俊一坐下就端起酒杯,把酒杯伸到李叹的杯前碰了一下,收回来,脖子一仰,杯中酒就下去了一大半。李叹也端起杯子,下去一大半,他从没有这样喝过,眼泪涌了出来。龙俊把手一伸,李叹从口袋掏出烟来,递一支给龙俊,点上火,又给自己点上一支,把火机放在烟盒上。龙俊吸一口,又吐了出来,连咳了几下,刚想问李叹,李叹先开口了。
你是不是知道陈育要出事?龙俊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抬起头,看着李叹,说,李叹,我确实知道,但也就是在陈育出事的前几天。龙俊欲言又止。李叹抬头看了一下龙俊,龙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好接着说。陈育出事前的第三个晚上,他打我电话,说心里闷得很,想喝几杯,那时已经十一点了,我都差不多睡着了,他说老地方见,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去到江边驿馆时,陈育早已到那点好酒菜了,我看他有些不对劲,就问他怎么了,他没应答,自己先灌了一大杯,顿了一会,他和我说,龙俊,我可能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他又要倒一杯,我抓住瓶子,还是被他抢了去,又倒满一杯,话也没说,就灌下去了,我感觉不对,他平常从不这样,就问他倒底出啥事了,他双手捂住脸,说可能被骗了。
我说怎么可能。他说工程量确定后,有一个外地工程老板找到他,说这个工程是省里一个领导让他来联系的,省里的这个领导他认识,工作中有过一次接触,还当面通了电话,说让他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适当给予关照,我就深信不疑了,没想到这个外地老板太精了,找了一个和领导声音极像的人,我竟然就没辩出来,也怪我,总想着再进一步,心太切,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套了。
陈育说对不起我,说假如我一起竞标,凭实力,我有六到七成的把握能够竞到标,他要我放弃竞标。李叹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确实在陈育关照下做了不少工程,可每个工程,那都是良心工程,我就怕给他抹黑,宁可少赚一点,或者不赚钱,我也得把工程做好,我是真不想拖他后腿。陈育说他并不是为钱,他说在副局这个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多年,看到后来的都提拔升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萌生出搏一把的强烈欲望。
那个老板第一次把钱送到办公室,他退回去了,第二次送到家里,他也退回去,第三次是在酒桌上,他心想反正有大领导关照,也不会出什么事,以后还得靠领导关照更进一步,到时再把这点意思送给领导,不是两全其美么,没想到,陷阱就是陷阱,哪有什么馅饼。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看到陈育哭了。李叹,我真没害陈育。李叹端起酒杯,一仰头就见了底,抢过酒瓶又倒上了。
龙俊接着说,李叹,陈育并没帮过你多少,你怎么……,李叹知道龙俊要问什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缓缓的说,龙俊,不瞒你说,陈育找过我,希望我也能做点小工程挣点钱,说比小店强多了,我当时就回绝他了,说有龙俊老同学在做工程,就绝不会插足工程的事,而且,还有两个事我很感谢他。
一个事就是我和慧子回家开店,有个部门来店检查,因手续不全,要查封店子,我也是不想麻烦人的,迫不得已打了陈育电话,陈育要我不要急,没几天,手续就全部办好了;另一个事就是,你侄女转学的事,我当时都不知该如何弄,还是慧子急了,找到陈育,在陈育的指导下,你侄女才转到了县城上学。龙俊,我这人从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有一个安稳的生活,孩子有个较好的学习环境,我和慧子就知足了,这都得感谢陈育帮衬,再说,陈叔和林阿姨对我们都那么的好,唉。
李叹深深叹口气,端过杯子,一饮而尽,酒一下肚,泪就飞出来了。龙俊听完一把抓住李叹的手,惭愧呀,惭愧,眼泪也掉了下来。
林姨和陈叔并排,葬在一个小山坡上。深秋时节,野菊正开,漫山七彩。下山坡时,龙俊推了李叹一把,走,看陈育去。
【作者简介】 伍洪海,男,七零后,洞口县文旅广体局原副局长,洞口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