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面向风雨的歌者
屈原的代表作《离骚》,诉说的对象有三个:对君,对自己,对小人。对君是忠,标志着对士之朝秦暮楚式自由的否定,对士之“弃天下如弃敝履”的自由的否定。忠而见疑,便是怨。由忠而见疑产生的“怨”,是很近于“妾妇之道”的,是颇为自卑而没出息的。更糟糕的是,《离骚》还把自己的受委屈、被疏远、被流放归罪于“小人”对自己光彩的遮蔽,对自己清白的污染。这“小人”很像是第三者,插足在自己与君王之间,导致自己的被弃。不可否认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失意官僚普遍存在的弃妇心态,就是从屈原开始的。
好在《离骚》中还有对自我的充分肯定与赞扬,在很大程度上洗刷了“忠君”带来的污垢,而保持住了自己的皓皓之白。在屈原这样一位向君权表忠的人那里,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精神表现得尤其强烈和突出,除了孟子外,大约还没有人能和屈原相比:他那么强调自己、坚持自己、赞美自己(有不少人就据此认为《离骚》非屈原所作——他们的根据是:一个人怎能这样夸奖自己),而且一再表明,为了坚持自己,他可以九死不悔,体解不惩。正是这种矛盾现象,使得屈原几乎在所有时代都会得到一部分人的肯定,又得到另一部分人的否定。
在中国古代,优美的抒情作品实在太多了,但像《离骚》这样华丽的交响乐则太少。单从篇幅上讲,它就是空前绝后的,全篇372句2490余字,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最长的一篇,几千年来没有人能打破这个纪录。而其结构的繁复、主题的丰富、情感的深厚,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作为抒情诗,能展开如此宏大的篇章,不能不令人叹服屈原本人思想和个性精神的深度和广度。
《离骚》中的句子,充斥着“恐”“太息”“哀”“怨”“忳”(忧愁)……骚者,哭也!为时光哭,为生命短暂哭,为短暂生命里不尽的痛苦失意哭。他开始从“人”的角度、“人”的立场来表达愤怒,提出诉求。《诗经》中的愤怒,往往是道德愤怒,是集体的愤怒;而屈原的愤怒,虽然也有道德的支撑,但却是个人的愤怒。
屈原很执著地向我们诉说他受到的具体的委屈:他政治理想的破灭,楚怀王如何背叛了他,顷襄王如何侮辱他,令尹子兰与靳尚如何谗毁他……他起诉的是这些人对他个人的伤害与不公。他指责他们的不道德,指责他们没有责任心,指责他们道德上与智力上的双重昏聩。
我们从他的诗中读出了人生的感慨,读出了人的命运,读出了一个不愿屈服的个人所感受到的人生困窘,一个保持个性独立意志的个人在集体中受到的压迫甚至迫害。如果说,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经》,其人生感受的尖锐性大有折挫而略显迟钝的话,那么,怒形于色,被班固批评为“露才扬己”的屈原,则以其“发愤以抒情”(《惜诵》),“自怨生”(司马迁)的诗歌,向我们展示了当个性在面对不公与伤害时,是何等的锋利而深入。这种锋利,一方面当然是对社会的切割,而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内心的血淋淋的开剥。伟大的个性,就从这血泊中挺身立起。
我们在《离骚》中,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诗人;看到一个面向风雨“发愤以抒情”,又对人间的邪恶不停地诅咒的诗人;一个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行吟泽畔,长歌当哭,以泪作诗的诗人。可他并不脆弱,并不告饶,并不退却——他已从人群中上前一步,成为孤独而傲慢的个体,与全体对立,他决不再退却: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屈原之影响后世,是因为他的失败,这是个人对历史的失败,个性对社会的失败,理想对现实的失败。屈原的作品,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关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与社会、文化发生冲突,并遭至毁灭的记录,是有关人类自由、幸福的启示录。
如果说,《诗经》是北方世俗生活的记录,它反映了周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因此被冠之以“现实主义”的名目,那么《离骚》,则是一个苦难心灵的记录。《诗经》反映的是生活中的冲突,《离骚》则由生活中的冲突深入到内心的冲突。“离骚者,犹离忧也”(司马迁),“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已遭忧作辞也”(班固)。是的,“离骚”乃是一个强悍不屈的个性心灵的痛苦心声。它体现了个性的深度、痛苦的深度,它是自我的觉醒,自我的坚持,自我的抗争,是追求自由、幸福与个人信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