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上)兄弟阋墙 / 作者:李文华

旅行   2024-11-12 00:0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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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老底子事  忆老底子人

诉老底子情


“内 忧 外 患”(上)


兄弟阋墙
李文华

最早的记忆,要算是年幼时祖父驮我上街。

幼年记忆中也只有这么一桩背背驮还依稀记得,几岁,不知道。至于祖父的音容笑貌荡然无存,没有丝毫印象,但背背驮霎时滋生的温馨,就此封存在记忆里,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浓郁,以至于后来的日子会时不时想起这一幕,憧憬着生活中能再现如此美妙,难以言传的亲情。

那时,还住在赫德路(现常德路),同住的还有伯伯、伯母(父亲的哥嫂),他们住前楼,我们住在后楼,伯伯有两个孩子,姐弟倆比我大四、五岁。这是祖孙三代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大两小的家庭,可惜除了留下隔代亲的背背驮,记忆中没有一丝伯父母当年的相貌,没有堂姐堂哥一起玩耍的难忘趣事;又因为在家门口祖父母的一次不慎,我的走失,使母亲辞去工作,就此少了隔代亲的暖心,多了一份母亲陪护的温馨。

在以后的日子里,回忆起赫德路的住房条件时,母亲说前后楼中间隔板的隔音很差,母亲买了个新锅,当晚就听到伯母在房里说,“明早,去买一只比伊拉(他们)好的。”此话在我心里留下的不只是住房简陋,更是人性的攀比陋习,连亲弟兄也不会例外。

后来,跟随父母移居长阳路新屋,凭着童年朦胧的记忆,听着父母讲述过往琐事,随着时光流转,经年累月地体悟着大家庭的世态冷暖。

自己不知道怎样离开旧居,来到新屋的;新屋里怎么没有见着祖父和伯母;怎么又多了我不认识的堂婆和好几个堂伯和堂伯母呢,一连串的疑问。

后来才知道祖父、堂祖父和伯母都已故世;后来才知道新屋,其实不新,房屋前的外墙写着1926年(建成),抗战时期被炸,重修之后,大家重回故里,算是老屋了。

屋前,正中有四五级台阶,拾级而上,中间两扇门,进门是条笔直走道,东西两边先是客堂,屋子东边是堂祖父他们的,我们住西边。

“一幢房子哥哥住东面,弟弟住西面,这是祖传的规矩。”父亲对我说过。

我问父亲,“客堂里,我们吃饭的八仙桌,怎么放在伯伯的前边呢,你是弟弟啊!”

“二楼哥哥住了前面(朝南)的房间,底楼客堂就让弟弟蹲在前面。这样,就算是公平了。”父亲说。

“为啥?应该整个客堂你住,才算是公平。”我还是不明白。

“侬懂啥!这是规矩。”父亲有点不耐烦。

父亲没有说错,对面堂伯他们也是这样安排的,三个弟兄,小儿子二楼的房间在最后面(北面)的一间,客堂里他的八仙桌就放在前面(朝南的窗口)。

后来,我才明白,东南朝向的房间夏天风凉,冬天暖和。条件好的房间让给大哥。 

客堂后面是祖母的房间。

父亲说,祖母、堂婆年纪大,住底楼行动方便。 

祖母的房门在走道上。

再朝里,两边都有上楼的楼梯,为了安全楼梯间也装有门,堂婆的房门开在楼梯间里面。可是,从我们进住起,东西楼梯间的门,都从未关过,就是走道的两扇大门 ,有时也竟敞开着过夜的。

后来才感悟是“大家庭”失去了主心骨。

祖母的房间不大,但可以放下两张床,记得堂哥在祖母房里睡过一段时间,排了张床,也不见挤。

自从祖母不慎摔坏了脚,她蹲在房里的时间多了, 要等父亲休息天才有机会扶她起床在藤椅上坐一会。

根据本地人的传统,祖母在弟兄两家轮饭,因此祖母的饮食起居由我母亲和伯母照料。

有一趟,祖母在伯伯家轮饭,我们刚吃好晚饭,伯伯来跟父亲说,祖母好几天没有大解,怎么办。

父亲说:“去药房买开塞露,先用了再看。”

伯伯还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去的意思,像还有话要说,嘴里“呃......呃”不停。父亲是个急性子,见状就说:“还有啥事体,说呀。”

“侬一淘去。”眼睛直盯着父亲。

“唉......”父亲摇了摇头,但还是跟着伯伯一起走了。

我想不明白,买一支开塞露要一起去是什么心态,父亲为什么不拒绝呢。

走道尽头,一堵墙分为东西灶间,都装有格子玻璃的门,印象中头几年晚上还会关门,后来也是长年敞开,形同虚设。

自家灶间,北墙砌有两只东南向的大灶头,北墙有扇窗,窗外是正泰橡胶厂的领地,堆放着废弃的轮子内胎。其实除了房子前面的马路,我们家周围的房子、地皮都是正泰橡胶厂的。

解放前,正泰有人来谈过房子的事。正泰知道老屋住着五弟兄,于是提出造五幢两层的房子置换。我的记忆中,长辈们去看过房址,离家不远,仍在长阳路上。最后没有成功,原因是父辈们提出要六幢。

五兄弟为什么要六幢呢?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是传承祖宗财产平分的传统,老屋不是以过道为中线,东西房间平分的吗!五幢怎么平分呢。

按照正泰的五弟兄每人一幢,那么祖父这边(父亲和伯伯),不是吃亏啦。由此,我想不成功的阻力应该在父亲和伯伯这里。

父亲和伯伯他俩的意见是否一致呢;东间(堂伯)有没有劝说过西间的兄弟就少拿一幢呢(就是有这想法,未必说得出口)。从日后兄弟间没有由此引起龃龉来看,祖宗遗产兄弟平分(女儿没份)的观念,在父辈们的脑子里是根深蒂固的。

过了两、三年,灶间北面,正泰砌了墙,把两家的北窗堵了,就靠走道门和边门射进来的光线,有时白天还要开灯,竟没有一位长辈(包括父亲)吱声。我记不得那时的大环境如何,但为了个人生存的权益也该抗争一下啊,却都忍气吞声。

这就是我生活的大家庭。

从灶间边门出去,门外一个小平台,有两只水斗。下去有几级踏步,铺着红黑色花纹的地砖,很美,沿着台阶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这是屋子与围墙形成的小弄,通前面天井,围墙外边是正泰的房产。

往后的日子里正泰利用这堵墙,搭建了食堂,飘来饭菜的气味,传来搪瓷碗的碰撞声,影响着我们日常生活,父亲和伯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未向正泰厂提出过意见。

走出小弄的门就是天井。

刚搬住时,祖母称它叫墙门间,随着时间推移,天井变小,成了公共的通道,沿街的三间房子无偿给予国家之后,都开了后门,都从天井出入;东面(堂伯他们一边),正泰厂紧贴着围墙造起了高楼,挡住了天井和客堂(堂伯他们影响最大)的采光,橡胶的实验室就在大楼里,污染着四周环境;疯狂的年代,更是半夜传出凄惨的喊叫声,令人胆战心惊。“大家庭”还是集体沉默。

唯一可聊以慰藉,在天井里房子的东南角父亲发现了地下煤气管的头子,后来大家都用上了煤气,摆脱了烧灶头的困扰。

“安装煤气,父亲怎么不和伯伯一起装。”我搞不懂,去问母亲。

原来煤气管接头在东面屋角,接到我们西面,管子长,费用大,倘若叫伯伯一起安装,那末这一段管子的费用要他出一半,如等我们装好之后再装,只要接过去,距离短,费用就少了。

“装之前,侬爸跟伯伯讲过,伊勿接嘴。”母亲告诉我。

我明白了,“勿接嘴”的意思就是不同意。在一幢房子里生活,相处时间久了,也悟出一些东西,伯伯作不了主,他现在的妻子是搬到长阳路之后娶的,是妯娌中很难相处的一位。

说到这位继伯母,难忘那天近黄昏发生的事。结婚不久,父亲、伯伯他们在客堂聊天,父亲问伯伯,“怎么不让B继续上学。”

B是伯伯前妻生的女儿,辍学在家,父亲认为多读点书总是好的,不能像上一辈重男轻女(父亲的大姐没有上过学),他性子直,想对方又是自己的哥哥,于是劝说了几句。

一旁的继伯母便同父亲争执起来,认为父亲在责怪他们,意思我们家里的事,不容你管,气势汹汹上前动手要打父亲。父亲连忙转身逃出客堂,伯母紧追不放,父亲急奔上楼,到二楼楼梯口,房门钥匙也来不及掏,看到对面世成伯伯的房门开着,急忙躲进去,关上了房门。

从此,父亲不跟伯母言语,兄弟间的芥蒂也由此生成。

“大家庭”的存在跟住房条件有密切关系,现代社会的居住条件,独生子女能同一屋檐下三代同堂已经不错了,已经没有所谓“大家庭”的概念。如果,住房勉强允许兄弟俩成家后还同处一起,大多是小辈没有“单飞”能力,个别觊觎父辈的房产,且蜷缩于大家庭的羽翼下“韬光养晦”。

传统文化凝聚的子孙满堂观念,根植人们的心底,以为同宗同族是兴旺、福气、力量的象征,只要住房条件允许,不会外出另立门户。

其实,多半大家庭的哥弟成家立业之后,都是睡在“大家庭”的“床”上,各自做着小家庭精打细算的“梦”,一旦大家庭失去了主心骨,就呈现各自为政的一盘散沙,谈不上一致对外,而住房矛盾是导致“大家庭”彻底散架的重要因素。当然,也有长兄担起父母责任负责照料弟妹的,可惜不多。

事情发生在“四人帮”粉碎不久,祖母无疾而终已有年把时间 。

那天父亲把我叫到房里,说跟我说件事。他说,两个孙女已经十四、五岁还挤在小房间里,祖母的房间空关着,灶间里只是放着两家的两只橱柜,两只灶头不派用场还占着地方,朝南的客堂变成烧菜、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好好利用。父亲说,“我想跟哥哥商量把房间利用起来,重新划分,同时解决我们的住房问题。”

“你是要分家?”我说。

“是的。”

分家,表示一个家庭解体分成几个小家庭,本是十分正常的规律,然而,在我脑子里是个不好的字眼,往往在财产的分割上造成反目争吵,伤了和气。于是对父亲说,“分家暂时不提,先同伯伯商量,奶奶的房间是否让两个孩子暂住一下......”

“伊不会答应的。”不等我话说完,就被父亲打断。

“阿哥(伯伯前妻的儿子 )在奶奶房间不是也住过一段时间么。”我说。

“此一时,彼一时。做了几十年的弟弟,伊额脾气我会弗晓得!”父亲想了想说:“暂时就不提分房的事,但,我看......伊勿会答应的。”

果然,伯伯第一次的回答是:“我想想。”第二次的复答,“保持老样子”,就是不同意。第二次父亲同伯伯在客堂的谈话,我在旁边听着,父亲见伯伯不同意,索性向伯伯提出,把底楼合用的客厅和放着两只菜橱的灶间,还有空着的奶奶房间分分清爽。

“你要怎么分?”伯伯问。

父亲爽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楼上朝南的大房间哥哥住了几十年,楼下前面(客堂)我弟弟住,客堂面积比楼上房间还小了半条走道;娘的房间和灶间归哥哥,灶间面积比楼上也是大了半条走道,就是光线差一点,但是西墙上可以开窗。

“如果侬认为吃亏,那末,客堂侬蹲,楼上前面我住,后面两间(原来我住的)侬蹲,对调。”

屏了好久,伯伯始终不作响。

“侬的想法呢?”父亲问。

“就现在这样!”伯伯坚持维持现状,不愿意分。

于是父亲跟他争了起来,说,为啥空着的房间勿利用,非要合在一起呢。伯伯的脾气比父亲好,有耐心,随便你怎么说,他不说“不分”,也不争辩,始终一句话:现在这样蛮好。

“我勿想同侬合在一起。”父亲终于忍耐不住,说出撕破兄弟情面的话语。

伯伯仍然不吱声,但心里一定非常清楚,眼前这个人是铁了心准备分家,不愿共享客堂,要独享久违朝南房子的优越。

伯伯抬眼一瞥父亲极为愠怒的脸色,似乎并不生气,依旧似听非听地不作声, 应该是他心里有了对付的办法。

没过几天,时隔十多年伯伯前妻的儿子,父亲的侄子,我的堂哥,突然来到老屋。

小时候我俩一起玩得最多的是在天井里打弹子,踢小橡皮球,除外没有更多的相处 ,小学是同一个学校,但从未结伴玩耍,后来不知为啥他辍学(不清楚是小学还是初中),也不知为何离家,十多年不曾见他回过老屋。姑妈曾告诉母亲,阿哥在她家里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只是没说原因。

那晚,时隔多年,叔侄、弟兄在客堂相见,诚然两家因住房产生罅隙,毕竟同祖同宗,亲情尚存,父亲还是抛却异议,主动招呼,我也前去叫了声:“阿哥!” 氛围虽不融洽,还是交谈了几句。

突然,阿哥起身向客堂前的房柱走去,嘴里一边嚷着“谁敢欺负我父亲......”一边在梁柱上“砰、砰、砰”三拳。

“谁欺负伊!”事发突然,父亲非常气愤,毫不示弱地斥责他道:“勿讲道理,想用拳头威胁解决问题。”

不欢而散,为了“利益”扯破了兄弟脸面。

让我感到吃惊和悲哀不仅是多年不见的阿哥舍弃文明论理之道,重尚暴力,拔拳相胁,连教书育人的我,接下来的行为,又何尝不是沉陷疯狂年代的默化,表现出极其无知和荒唐!

阿哥在梁柱上三拳之后,我曾用报纸包裹了铁棒放在客堂的窗台上,以防不测;邀了位武术界朋友来家,他还带了徒弟在天井里习武;又任由公安的朋友在客堂把手拷放在了台桌上,犹如阿哥的三拳头虚张声势。正如伏尔泰说的,“雪崩时,没有一朵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当时,我们父子俩苦于没有一个单位(机构)能出面协调(解决)房产纠纷,阿哥房柱上的三拳,虽说剑拔弩张,事态变得剧烈,也仅是恐吓,不足以引起社会重视,介入调解。

父亲突发奇想,索兴激化矛盾(在可控范围内),把客堂的门锁了,大家不用,两家的煤气灶都在里边,酿成了吃饭问题。

伯伯当天上午去了父亲单位(市财政局)反映,市局立即派员,到了现场与我母亲说:“恢复原样。”

我中午回家得知消息,就去父亲单位,向领导说明三点:一,自己住房困难,家里却空房闲置,在得不到解决的情况下,门锁是无奈之举;二,客堂门是我锁的,与父亲无关;三,本人乐见市局领导关心,前来帮助解决我生活上的烦恼,非常感激,想听听下一步打算。

晚上我问父亲,单位领导跟你怎么说,父亲说:“没有人找过我呀。”父亲不知道我去过他单位。

看来单位晓得“锁门”背后是棘手难题,再说,又不是自己职工造成的,更不想陷入难缠的纠纷。

对面二房堂哥的儿子告诉我,他在区教育局遇到我的伯伯、伯母,猜测是去告我状的,然而,学校里没有动静 。

不久,接到区法院的传票,伯伯把父亲告上了法庭。
亲弟兄在父母亡故后,为了父母留下的房产反目,如果不是因为我两个孩子造成住房困难,父亲是不会向哥哥提出把闲置的祖母房间利用起来,也不会提出分割合用的客堂和灶间,会同意哥哥的想法,维持现状,至少保持大家庭的体面,父亲知道哥哥不想放弃客堂朝南的亮爽。

母亲做过里弄工作,知道街道同法院的关系,她怀疑伯伯的女婿找了熟人,不然,四人帮刚被打到的法院是不会受理的,母亲说,伯伯前妻的女婿是XX街道的居委会主任。  

父亲说,“伊告上法院也好,通过法院索兴分割清楚,闹到这地步再跟伊合用,今后矛盾只会越来越大。”转过头,对母亲说,“就算有关系,也得讲道理。”

开庭这天,中午我回家听消息。

到了家里,见父亲已经在房里讲法院的事。“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解决了!”父亲显得有点兴奋。

“解决什么?”我疑惑地望着父亲。

“房子分割好了!”

“一审,法院怎么就判啦!”我不解地问。

“勿是判额,是法官当场调解,和哥哥协商签署了一份协议。”父亲边说,边把协议书递给我。

“客堂归你使用,伯伯怎么会同意的?”我十分纳闷。 

父亲说,当时法官问伯伯有何要求,伯伯先是不响 ,后又吞吞吐吐表示要开门烧饭。又问父亲,父亲把自己的诉求讲了出来,伯伯也没有提出反对,法官只是记录。之后,法官整理成几条,分别给他俩过目,说,同意就签字。等父亲、伯伯阅后,分别签完字,法官说了句极富深意的话:“毕竟还是亲弟兄。”

兄弟阋墙官司一场,不管谁输谁赢,都不是光彩的事情,终被世人诟病,幸是协议终场,留得亲情一线,如似冬日里的一缕阳光。



(配图来源:网络)

鸣谢:李文华先生赐稿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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