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饶”（下）/ 作者：陈永生

带“饶”的双音节词在《金瓶梅》中不多，只有七个，分别是：饶恕、相饶、见饶、轻饶、饶舌、叫饶、饶放。

下面分别列举：

(一)饶恕(4处)

(1)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得说一声：“干娘饶恕！”(第四回)

(2)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过后方知君子。千万饶恕我则个！”(第二十一回)

(3)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第五十九回)

(4)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第六十九回)

按：苏北方言中有“央求”一语，为同义复词，央，求也。

小结：

饶，恕也，“饶恕”为同义复词。

以上例句中的“饶恕”皆为普通的“饶恕”义，也就是现今广泛使用的“饶恕”。

(二)相饶(2处)

(1)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千金博得斯须刻，吩咐谯更仔细敲。(第四十二回)

按：最，首也，优也，指军功首者、考核优者。

(2)叶头陀叫他近前，端详了一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第九十六回)

《辞源》“饶”字条中有“恕”“让”义项，引《乐府诗集》七十南朝宋鲍照《行路难》诗之十八：“日月流迈不相饶，令我愁思怨恨多。”

按：“相饶”义为“相让”“相恕”。

“相饶”前面往往都有“不”，多用于否定句。另外，“不相饶”一语一般多出现在诗词中。

(三)见饶(1处)

那妇人在枕畔朦胧星眼，呻吟不已，没口子叫：“......，可怜见饶了罢！”

(第二十七回)

按：“见饶”为一语，即“饶我”，“见”在这里起称代作用，相当于前置的“我”。“见+动词”这一固定结构，表示的是他人行为给予己。例如：

①见教(教诲我)

“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司马相如《上林赋》)

②见访(访问我)

“今日见访，不其晚邪？”(《新五代史·刘玘传》)

③见惠(惠我，使我受惠)

“身今年未得子鹅，岂能以残炙见惠？”(《宋书·庚悦传》)

④见诬(诬陷我)

“父母至亲，实不相疑，事理如此，实为见诬。”(《晋书·愍怀太子通传》)

⑤见背(背离我)

“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李密《陈情表》)

按：“见饶”与常用的“见谅”“见恕”等一样，都带有希望、请求的意味。

同样，“见饶”中的“饶”义仍与“饶恕”类中的“放过”相似，“见饶”即“饶我”，亦即“放过我”。

(四)轻饶(2处)

(1)潘金莲问：“你爹来了？”敬济道：“爹怕来不成了，我来时，醮事还未了，才拜忏，怕弄不到起更。道士有个轻饶素放的，还要谢将吃酒。”(第三十九回)

(2)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第六十九回)

按：“轻饶”即“轻易饶恕”，“素放”即“白白地放过”。“素”在这里有“不付代价”的意味，“素餐”即“吃白食”，如《诗·魏风·伐檀》：“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轻饶”与“素放”为同义互文，构成并列式短语，即“不轻易饶、不白白放”，由此亦可见，“饶”有“放”义。

(五)饶舌(19处)

(1)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禁不得掉下泪来。(第五十六回)

(2)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第四回)

(3)话休饶舌，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第三十七回)

(4)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第九十五回)

按：“饶舌”即“多舌”，“多言”之义，带有一定的贬义。

“饶舌”在《金瓶梅》中出现19处，本文因篇幅关系，仅举数例。

《金瓶梅》中“饶舌”单独使用只有一处，即例(1)，其余皆为“话休饶舌”，有18例。“话休饶舌”是一个固定短语，在明清章回小说中广泛被使用，一般都是用在一个段落或一个内容的开头，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六)叫饶(1处)

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贱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这性儿，你越叫，我越打。”(第四十一回)

按：“叫饶”即“讨饶”，也叫“索饶”，即段玉裁所谓的“近人索饶、讨饶之词，皆谓已甚而求已也。”

另，在现今的吴方言中，“叫饶”“讨饶”仍被广泛地使用着。

(七)饶放(1)

(吴典恩)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脱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廝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第九十五回)

按：“饶放”即“放过”“免除”之义，“饶”与“放”同义连用，由此可见，“饶”可作“放”“免”解。

以上谈的为“饶“的引申义，下面谈假借义。 

二、“饶”的假借义 

“饶”在《金瓶梅》中的假借义，一般都用作连词。

按音节分，有两类，即单音节与双音节。

按词义与作用分，有三类，即：假设让步、让步、假设。

下面分述：

1、单音节

(一)假设让步(10处)

今语为“即使”“纵然”。

(1)(妇人)于是跪在地上，柔声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日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纯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第十二回)

(2)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第十三回)

(3)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滞雨心。复有诗以叹之：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第七十二回)

(4)布袋和尚到明州，策仗芒鞋任处游。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第八十八回)

(二)让步(11处)

今语为“任凭”“尽管”。

(1)自古谗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皆不能免。饶吴月娘恁般贤淑，西门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第十六回)

(2)桂姐道：”娘还不知道，这祝麻子在酒席上，两片子嘴不住，只听见他说话，饶人那等骂着他，还不理。他和孙寡嘴两个好不涎脸。”(第三十二回)

按：寡嘴，即北方话中的“贫嘴”，不是话少，而是话多，苏北方言，贬义词。

(3)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忽然一阵旋晕，向前一头撞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搀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搀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第六十一回)

(4)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刀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第七十五回)

按：“饶”作假设让步与让步解的例子较多，由于篇幅关系，以上仅各举4例。

(三)假设(1处)

词语为“假如”“倘若”。

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相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第六十七回)

按：在《金瓶梅》中，“饶”是表假设让步还是表让步，有时并不是很明显的，要看上下文，即具体语言环境。例如:

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第四十三回)

按：从内容与语气上来看，前“饶”似乎是“尽管”“任凭”，而后“饶”却应该是“即使”“纵然”。

2、双音节

词语为“假饶”。

(一)假没让步(1处)

今语为“即使”“纵然”。

李娇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背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第二十九回)

(二)让步(2处)

词语为“任凭”“尽管”。

(1)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第一回)

(2)正是：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第四十三回)

(三)假设(1处)

词语为“假设”“倘若”。

(月娘)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披，稳稳儿先到娘哩。”(第五十七回)

3、讨论

在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中，“饶”只有引申义，並无假借义。

这也就是说，“饶”的假借义一般都是出现在近代汉语中，主要是明清小说，尤其是《金瓶梅》里。究其原因，很可能与方言有关，因为《金瓶梅》是一部方言词语较多的著作。

众所周知，《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谁，至今仍是个迷，光凭一个“兰陵笑笑生”，实在是无法考证。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作者应该是鲁南苏北一带的人，因为书中有不少这一区域的方言词语。

所以，《金瓶梅》中的“饶”的假借义，很可能就是一个方言词语。 

三、小结 

“饶”的古今义差别较大，其变化趋势是词义范围的缩小，即由原先的多义词渐渐缩小为今天单义的“饶恕”。(详见本文的姐妹篇《说“饶”》)

《金瓶梅》是明清小说，属近代汉语范畴，也叫古白话，所以，其中有些词语既不同于古代汉语，又不同于现代汉语，“饶”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由于受方言的影响，所以《金瓶梅》中的“饶”有时又具有其特殊的词义。

正是由于“饶”在《金瓶梅》中出现的频率较高，义项也较多，加之有些难以理解，所以我们觉得有必要进行一番分析与讨论。

最后，我们将《金瓶梅》中“饶”的这些义项用图表来表示： 

注：本文所引《金瓶梅》中的例句，为齐鲁书社1987年版的《金瓶梅》。 

1989年初稿

2024年10月修改